離別是無可奈何的,李素從心底里反對東征,這本是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擺在大唐王師面前最棘手的問題并非大軍的后勤糧草,而是對高句麗這個國家的預判。
這個看似貧瘠的小國,并非大唐君臣們想象中那麼容易征服。隋朝三次東征高句麗,都被打得灰頭土臉鎩羽而歸,陣亡數十萬將士,直到今日,那些陣亡將士的頭顱堆壘起來的京觀仍在遼東的黑土上承著風吹日曬,默默述說著數十年前的那段屈辱戰敗。
為什麼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因為世人總是不吸取教訓。
時間是最妙的孟婆湯,無論多麼慘痛多麼淋淋的教訓,隨著漫長的時間悄然逝去,傷疤漸漸愈合,疼痛漸漸消失,久違的自信和自負漸漸抬頭,于是又是滿腔的不可一世,又是一番能把全世界踩在腳下的雄心壯志。
李素總是習慣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看待這個世界的人和事,正因為超然的心態,他往往比別人看到更多不一樣的東西,比如滿朝君臣心中悄然萌生的急功近利。
李素試圖阻攔過,然而,李世民沒有聽進去,李素是個很惜命的人,無論任何事,他只勸一次,在他心中的排名里,“家”比“國”更重要,勸過一次便算是為國盡了忠,能不能采納則與他無關了。李素終究不是魏征,他沒有那種拿全家老小的命挑戰帝王耐心的膽子。
…………
東道觀。
東埋在李素的懷里,哭了淚人兒,李素心里很難。
這些年與家人離別的次數不多,可每次離別后都像一腳踩進了鬼門關,仿佛中了某種惡毒的詛咒一般,總會經歷一番生死才能安然回家,他知道老爹,許明珠和東都怕了,怕的不是離別,而是離別后李素可能會遇到的一些生死危難。
“別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腫了,你道觀里的道姑們看見了還以為我臨行前把你揍了一頓呢……”李素聲安道。
東氣得在他腰間的上狠狠一掐,怒道:“臨走都沒一句正經話,你與夫人道別時也這麼不正經麼?”
李素白眼一翻:“夫人大著肚子呢,想不正經也不行啊……”
東眨了眨眼,然后秒懂,俏臉飛快染上一層紅暈,扭頭再看看窗外的天,已是掌燈時分,即將夜了。
“昨日清早便得了宮里的消息,也知道父皇欽點你隨軍出征,當時我只覺得天都塌了……”東哽咽道:“……朝中那麼多文臣武將,都是國之柱石,父皇為何偏偏讓你這個二十多歲的弱冠上戰場?恨死我了!”
李素嘆道:“你父皇對這次東征尤其看重,可以說,此戰在他心目中比平滅東*突厥和薛延陀更重要,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價,這個代價不僅是國中兵力和糧草,更重要的是人才,任何有毫可能提高此戰勝率的人才,他都必須帶在邊,他的有生之年,上天只給了他僅有的這一次東征機會,他必須珍惜。”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李素傲然笑道:“而我,不謙虛的說,對大唐而言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父皇不把我帶在邊,對高句麗一戰的勝率說將會降低兩……”
東淚眼狠狠地瞪著他:“這些不要臉的話在我面前說說就好,反正我也不會笑你,在父皇面前可要小心,謹言慎行,莫怒了他……”
李素喃喃嘆道:“每次我說實話的時候,這個人都覺得我不要臉,我要不要揍一頓振振夫綱?”
東吸了吸鼻子,扭頭朝殿門外喚了一聲,隨即殿門打開,四名宮吃力地扛著一套拆解的鎧甲走進來。
東親自將鎧甲給李素穿戴好,從膝部到護心明鏡,最后再戴上翅頭盔,全新裝扮過后,李素穿著鎧甲站在東面前,黑的鎧甲配襯著李素英俊白皙的臉龐,顯得格外英武不凡,威風凜凜。
鎧甲很合,似是量打造,李素抬了抬胳膊,又邁開走了幾步,再使勁拍了拍結實厚重的護心鏡,最后……扭頭到找鏡子。
“鏡子呢?快,拿鏡子來!如此英武威風的我,若不照鏡子豈非暴殄天?”李素焦急地道。
東翻了翻白眼,揮手無力地讓宮們搬鏡子去。
站在鏡子前,李素左扭扭,右扭扭,不時擺出各種英武不凡的姿勢,頓時覺得每種姿勢都是那麼的帥氣,李素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漸漸地,眼神不由癡了……
“如此俊絕倫的一張臉,可笑世人竟只知我的才華……真想照鏡子照到天荒地老啊……”李素目呆滯,夢囈般呢喃。
東白眼翻得快暈過去了,幽幽嘆道:“當年我為何偏偏看上你這麼一號不要臉的家伙……”
不知等了多久,李素終于不舍地從鏡子里收回了欣賞的目,意猶未盡地長舒一口氣。
“鎧甲不錯,特意為我新打造的?”
東笑道:“我知道你的尺寸,昨日吩咐工部匠人連夜打造的,本來打算用銀,但是擔心銀太亮,到了戰場上難免為敵人的靶子,于是打造了黑,現在看來,這鎧甲造得還算不錯。”
“主要是看臉……臉不錯,穿什麼都好看,你想想,同樣一鎧甲若穿在王直那家伙上,你覺得像什麼?”
明知李素接下來肯定沒什麼好話,東仍不由自主地好奇道:“像什麼?”
李素正道:“像兵馬俑,就是給秦始皇陪葬的那種,一副死人臉,再配一壽,手里握破子。所以,鎧甲不重要,從古至今,臉很重要。”
東:“…………”
滿腔濃濃的離愁別緒,被這家伙三言兩語敗得干干凈凈。
夜風室,殿的紅燭忽然搖曳的幾下。
李素忽然握住東的手,笑得有點不善良:“公主夫人,夜已深,你我早早安歇了吧……”
東頓時俏臉通紅,不可抑,一雙眸又慌又怯,四瞟。
“你……你今晚不回去陪夫人麼?后天你就要出征了……”
“夫人要我過來陪你,雨均沾,誰也別委屈……”李素的聲音放得更低了,輕聲道:“……今夜良宵一度,若能藍田種玉,來年凱旋回朝時,咱李家也算是開枝散葉了,此事非一人能競功,還請公主夫人多配合才是……”
東臉紅得不行,結結道:“如,如何配合?”
“當然是姿勢配合……”
長安城,長孫府。
夜已深沉,長孫府后院的偏房燭火通明。
魏王李泰胖的子跪在長孫無忌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舅父大人,救救外甥吧!外甥已失父皇圣眷,如今父皇東征,竟令李治留守長安監國,顯然父皇已默認了李治為未來的大唐太子,外甥之命已危在旦夕,求舅父大人施以援手!”
長孫無忌穿著便袍,面無表盤坐在李泰面前,目深沉斂,看不出任何端倪。
“魏王請起,你在老夫面前哭訴有何用?說到底,是你太輕敵了!”長孫無忌恨其不爭地道。
李泰大哭道:“是,外甥知錯了,真的知錯了!當初不該輕視李治,更不該得罪李素,我也沒想到這李素竟有逆天之能,僅憑一己之力,居然逆轉了劣勢,小小一樁馮渡案,竟被他輕易反敗為勝,而令我滿盤皆輸!”
長孫無忌搖頭嘆道:“滿盤皆輸倒不至于,不過如今的你,已完全沒了爭儲的優勢,原本你離太子之位只差半步,只差半步啊!稍微在你父皇面前多表現一下,說不定立儲的詔書已頒行天下了,老夫只能說你……豎子不足與謀!”
說完長孫無忌失地闔上了眼,竟懶得再看他了。
李泰渾一震,長孫無忌的這番話無疑說得很重了,而且確實對自己失頂,馮渡一案李泰辦得很不漂亮,差點害得連長孫無忌都被牽連進去,說來也難怪長孫無忌對他失,相比李素在應對危機時智計百出的從容不迫,李泰失太多了,這場暗斗的結果其實很公平,李泰確實不如李素。
可李泰卻實在怕得不行,隨著李世民下旨令李治監國,李泰在朝堂中勢力大失,許多原本堅定站在他這一陣營的老臣們紛紛倒戈投向李治,剩下那麼幾個貌似堅貞忠心的家伙,其實也只是話說得漂亮,實際上卻已保持中立,靜觀其變,一副袖手旁觀的架勢了,可以說,如今能支持李泰爭儲的強權人,只剩下了一個長孫無忌,若連長孫無忌都不支持他,等待他李泰的必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舅父,舅父大人救我!您若不支持外甥,外甥今夜只好一頭撞死在您面前,也免得將來李治得志之后對我痛下殺手!舅父大人,外甥只求一條活路,求舅父大人指點!”李泰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磕頭如搗蒜。
長孫無忌皺了眉頭,李泰這副模樣令他愈發厭惡,遇事便慌且口不擇言,這種人若當上太子,何以治天下?
可是,想到死去的妹妹長孫皇后,再想到他所代表的關隴門閥的利益,就算李泰是一灘扶不上墻的爛泥,長孫無忌也只能選擇將他強行扶上去,換個角度想想,若大唐的下一任帝王越窩囊,他長孫無忌便越容易將他握于掌之中,同時,關隴集團的利益也將實現最大化,如此一來,將李泰扶上皇位其實也不算太壞的事。
反之,若下一任帝王是李治,長孫一族的權勢必然到極大的影響,畢竟他和李治彼此心知肚明,在儲君之爭里,長孫無忌是李治的敵人,李治若為帝王,這個看似忠厚老實的孩子將會如何對待他的敵人?誰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所以,扶魏晉了長孫無忌唯一的選擇,長孫無忌是徹頭徹尾的政治人,作為帝國數十年的宰相,長孫無忌不可能稚到拿整個長孫一族的家業去賭李治的善心。
為何從古至今有些朝堂爭斗明明是一件小事,最終卻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因為牽一發而全,所以明知不智也不得不著頭皮一拼到底,拼命尚有一希,不拼則十死無生。
長嘆了口氣,長孫無忌皺眉輕斥道:“堂堂皇子之尊,哭哭啼啼何統!男兒頂天立地,方可創不世基業,豎子竟作小兒之態,豈不令天下人恥笑寒?”
李泰立刻停止了哭泣,跪在長孫無忌面前垂頭噎。
長孫無忌捋須沉思半晌,緩緩道:“事到如今,只好另辟蹺徑,施奇謀而逆轉了……”
李泰一愣,接著大喜過:“舅父大人有何妙計,還請不吝指點!”
長孫無忌嘆道:“這盤棋下到現在,你已中盤盡失,哪里有什麼妙計?唯今之計,只有……離開長安!”
李泰大驚:“舅父大人此言何意?”
長孫無忌捋須道:“魏王通讀經史,可知‘申生在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之典故?”
李泰似是明白了些許,輕聲道:“外甥知道,說的是春秋時晉獻公嫡子申生和重耳,獻公娶驪姬,驪姬恃寵禍宮闈,迫害兩位嫡子,長子申生不肯離開,最終被驪姬害死,次子重耳明察時務,遠遁避禍,最后歸國,終名顯一時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
的臉上出明悟之,李泰兩眼大亮,急聲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是要泰效重耳之舉,離開長安避禍安?”
長孫無忌搖頭:“讀書不要讀死書,要學會活用,春秋時天下諸侯分裂,重耳遠遁避禍,只要出了晉國,驪姬便拿他無可奈何,可如今大唐一統天下,你若遠遁避禍,能逃到哪里去?”
飛快瞥了李泰一眼,長孫無忌道:“老夫的意思是,此次陛下東征高句麗,而令晉王留守長安監國,長安城的軍政大權盡握于晉王和老夫等幾位重臣之手,陛下駕親征,你若仍留在長安,未免為他人俎上魚,不如你去向陛下請求隨軍出征,征途漫長,日夜與陛下為伴,多也能緩和你與陛下張的父子關系,就算不能緩和,你也可以憑生平所學,在東征一戰里多圖表現,為陛下出謀劃策,與李素堂堂正正一較長短,陛下納不納策不要,重要的是你的態度,若是運氣好,恰巧為陛下立下功勞,待到凱旋回朝之日,晉王究竟是不是太子,尚未可知。”
李泰細細咀嚼長孫無忌的這番話,良久,眼睛越來越亮。
這是黑暗里的一線曙,也是他唯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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