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戰俘們個個面青白,步履虛浮拖沓。他們不被允許使用靈力和藉助外力,不因爲蘭陵金氏對他們戒備,也因爲要有懲罰意味在裡面。十幾名督工撐著黑傘,在雨中策馬穿行呵斥。溫衝進雨中去,視線瘋狂在每一張灰頭土臉的疲憊面容上掃,一名督工注意到,舉手喝道:“你是打哪兒來的?誰讓你在這兒闖的!”
溫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那名督工驅馬近來,拔出腰間一樣東西,揮舞道:“我管你找人還是人找,走!再不走……”
正在此時,他看到一名黑青年跟在這年輕子後行了過來,彷彿舌頭打結,語音戛然而止。
這青年生得一張明俊容,眼神卻頗爲冷,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很快地,他發現這青年並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揮舞的那柄鐵烙。
這些督工手中的鐵烙,和從前岐山溫氏的家奴們慣用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是頂端烙片的形狀從太紋改了牡丹紋。
魏無羨注意到這點,眼中寒乍現。不督工都認得他的臉,不悄悄勒退了馬,與同僚竊竊私語。旁人再不敢阻攔溫,邊找邊喊:“阿寧!阿寧!”
呼聲淒厲,然而無人應答。找遍了整個山谷都沒見到弟弟的蹤影。若是溫寧在這裡,早就自己衝出來了。那幾名督工悄悄下了馬,一圈人都在使勁瞅魏無羨,似乎在猶豫該不該上前招呼。溫撲過去問道:“這幾天新送來的溫家修士呢?”
數人面面相覷。磨蹭片刻,一名瞧上去甚爲憨厚的督工和和氣氣地道:“這裡所有的戰俘都是溫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來的。”
溫道:“是我弟弟,是金子勳帶來的!他……他大概這麼高,不怎麼說話,一說話結結的……”
那名督工道:“嗨,姑娘你看,這裡這麼多人,我們哪兒記得清一兩個人結不結呢?”
溫急得直跺腳:“我知道他肯定在這兒的!”
那名督頭生得圓圓胖胖,陪笑臉道:“姑娘你別急,其實經常有別家的人來我們這裡要修士,說不定是這幾天被人要走了呢?偶爾點名的時候也會發現人有人跑了……”
溫道:“他不會跑的!婆婆他們都在這兒,我弟弟不會一個人跑的。”
那名督工道:“不然你慢慢找?所有的人都在這兒了,要是在這山谷裡找不著,那咱們就沒辦法了。”
忽然,魏無羨道:“所有人都在這兒了?”
他一說話,那幾人的臉都僵了一僵。那名督工轉向他,道:“是啊。”
魏無羨道:“好吧。我姑且當活著的都在這兒了。那麼,其他的呢?”
溫的晃了晃。
與“活”相對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那名督頭連忙道:“您可不能這麼說話,咱們這兒雖然都是溫家修士,但可沒人敢鬧出人命來……”
魏無羨恍若未聞,取下了腰間的笛子。原本在他一側艱難前行的幾名戰俘忽然大一聲,扔下背上重,逃了開去。山谷之中,忽然迅速以他爲圓心騰出了一大片空地。
其實這些戰俘們並不認得魏無羨的臉,因爲但凡是在日之徵的戰場上和魏無羨遇上過的溫家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全軍覆沒。因此,認得他臉的溫家修士,大多數都淪爲兇,爲他所縱驅控,爲他的部下了。可這隻垂著鮮紅穗子的黑木笛子,還有掌控著它的黑青年,早已爲了他們的噩夢。四下都有人驚呼出聲:“鬼笛陳!”
魏無羨將陳送到脣邊,淒厲尖銳的笛音先是猶如一致穿雲利箭劃破夜空,橫穿夜雨,隨後,餘音在整座山谷之中迴盪。只一聲,魏無羨便收回了陳,垂手而立,帶冷笑,任由雨打溼他的黑髮黑。
不久,忽然有人道:“什麼聲音?”
人羣外忽然傳來陣陣驚,連滾帶爬把包圍圈破開了一空地。在他們空出來的地方,淅淅瀝瀝的雨中,東倒西歪地站著十幾個衫襤褸的影,有高有矮,有男有,有的上散發出陣陣腐爛的惡臭。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尚且睜著眼睛的溫寧。
他臉慘白如蠟,瞳孔渙散,角的跡已凝了暗褐,儘管口完全沒有起伏,卻明顯能看出肋骨已被打塌了半邊。任何人看到這樣的形狀,都不會覺得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溫仍不死心,抖著去抓他的脈搏。
死死抓了半晌,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這些天又驚又怕,跑得幾乎發狂,卻還是來晚了,連弟弟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溫邊哭邊溫寧的肋骨,似乎想把它們接起來,癡心妄想著能不能抓住一線生機。那張原本甜的臉哭得面目扭曲,變得很醜,很難看。但是,當一個人真正傷心到及的時候,是絕對沒辦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的前,所堅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溫收的刺激太大,終於撐不住暈了過去。魏無羨站在後,一語不發地接住了,讓靠在自己口。閉上眼,片刻之後才睜開,道:“這個人是誰殺的。”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沒有怒,而是在思考什麼。那名爲首的督工心生僥倖,道:“魏公子,這話您可別說,這兒可沒人敢殺人,他是自己幹活不小心,從山壁滾下來摔死的。”
魏無羨道:“沒人敢殺人?真的?”
數名督工一齊信誓旦旦道:“千真萬確!”
“絕無虛假!”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條斯理地接道:“因爲他們是溫狗,溫狗不是人。所以說殺了他們也不算殺人,是這個意思,對吧?”
那督頭剛纔心中,正好就在想這一句,猛地被他穿心思,臉一白。魏無羨又道:“還是你們真覺得,我會不知道一個人是怎麼死的?”
衆督工啞然,終於開始發覺大事不妙,有後退之意。魏無羨維持笑容不變,道:“你們最好立刻老實待,是誰殺的,自己站出來。不然,我就只好寧可殺錯,也不放過了。全都殺,這總該沒有網之魚。”
衆人頭皮發麻,背脊發寒。督頭囁嚅道:“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眼下正好,您可不能……”
聞言,魏無羨看了他一眼,訝然道:“你很有勇氣。這是威脅我?”
督頭忙道:“不敢不敢。”
魏無羨道:“恭喜你們功地耗了我所有的耐心。既然你們不肯說,那就讓他自己回答好了。”
彷彿等待他這一句多時一般,溫寧僵的忽然一,擡起了頭。站得最近的那兩名督工還沒來得及驚,便各被一隻鐵箍般的手掌掐住了嚨。
溫寧面無表地將這兩名五短材的督工高高舉起,四周空地的圓圈越拉越大,那名督頭道:“魏公子!魏公子!手下留!您這一衝,後果是不可挽回的啊!”
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魏無羨的臉頰不住往下落。
他猛地轉,把手放在溫寧肩頭,喝道:“溫瓊林!”
迴應一般,溫寧發出長長一聲震耳聾的咆哮,整個山谷裡的人耳朵都作痛。
魏無羨一字一句道:“誰讓你們變這樣的,你們就讓他們獲得同樣的下場。我給你們這個權利,清算乾淨吧!”
聞言,溫寧立刻將手中抓著的那兩名督工一個對撞,兩個腦袋登時如同炸裂的西瓜,“砰”的一聲巨響,紅紅白白了個天散花。
這場面極其腥,山谷中尖聲此起彼伏,馬匹嘶鳴,俘虜逃竄,混無比。魏無羨將溫打橫抱起,若無其事地穿過炸鍋的人羣,牽住了一匹馬,正要轉,一名瘦小的俘虜道:“……魏先生!”
魏無羨回頭,道:“什麼?”
這名俘虜聲音微微發抖,指了一個方向,道:“山……山谷那頭有間屋子,是他們用來……把人關起來打的,打死的就直接拖出去埋了。你要找的人,說不定還有些在那裡……”
魏無羨道:“多謝。”
他順著那人指引的方向,果然找到一間看上去像是臨時搭建的棚屋,一手抱著溫,單腳踹開了門。屋裡角落坐著十幾人,個個頭破流,鼻青臉腫,被他暴的踹門作驚得彈起來。幾人看到魏無羨臂彎中的溫,顧不得渾是傷,撲過來道:“姑娘!”
一人怒道:“你……你是誰,你把寮主怎麼了?”
魏無羨道:“沒怎麼。哪些是溫寧手下的修士?廢話說,都出來!”
幾人面面相覷,但魏無羨已抱著溫離去,他們不得不強撐,相互攙扶著跟上。一出屋子,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山谷中混的景象到底怎麼回事,魏無羨便道:“各人找馬,趕快!”
一箇中年人道:“不行,我家溫寧公子……”
這時,一顆人頭從他面前橫飛而過,衆人齊刷刷轉頭,剛好看到溫寧將一手腳尚在搐的無頭摔在地上,赤手去掏那人臟。魏無羨喝道:“夠了!”
溫寧中發出低低的咆哮,似乎還不滿足,魏無羨卻吹了一聲哨子,又道:“起來!”溫寧只得站起。魏無羨道:“還愣著幹什麼,上馬!難不還等著我給你們找飛劍來?”
一人想起來還有老人家在這裡,趕把那老婆婆和子也帶來,扶上馬去。魏無羨自己也抱著依舊昏迷不醒的溫翻上馬,幾十個人在混中只找到十幾匹馬,兩三人一騎,馬上甚爲擁,老婆婆不能單獨一人騎,還要勉強抱著那個小孩子,魏無羨見狀手道:“給我。”
老婆婆連連搖頭,那小孩子也抱住了外婆的脖子,就快下來了,可兩人目中有無法掩飾的驚恐之。魏無羨一手便把那孩子拎了過來夾在胳膊下。那老婆婆嚇壞了,道:“阿苑!阿苑!”
那做阿苑的孩子雖然很小,但已知道害怕,卻沒哭,只是一個勁兒地咬自己手指,看魏無羨。魏無羨喝道:“走了!”雙一夾馬背,率先出發。十幾匹馬隨其後,在夜雨之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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