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楓!”他追上來想要扶住我,我腳步踉蹌,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轉頭,拔下頭上的花勝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著他:“你別我,也別跟著我,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眼前,你縱然武功絕世,也不住我一意尋死,你防得了一時,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來,我總能想法子殺了我自己。”
也許是因爲我的語氣太決絕,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裡,不敢再上前來。
我踉踉蹌蹌地不知走了有多遠,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燈,那些燈真亮,亮得眩目。我抓著襟口皮裘的領子,覺得自己上又開始發冷,冷得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戰,我知道自己在發燒,腳也像踩在沙子上,綿綿得沒有半分力氣。我虛弱地站在花燈底下,到都是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來去,遠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開,那是七星塔的鬥花,怪陸離的上元,熱鬧繁華的上元,我要到哪裡去?
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之。
阿渡,阿渡,你在哪兒?我們回西涼去吧,我想西涼了。
我的眼前是一盞走馬燈,上頭著金箔剪出的人,燭火熱氣蒸騰,走馬燈不停轉,那人就或坐或立或或嗔或喜……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燈上的人似乎是趙良娣,掩袖而笑,對我輕慢地笑:你以爲有什麼不同?你以爲你能在他心裡佔有一席之地?你以爲你替陛下做人質,他便會對你有幾分憐惜……
不過是枉然一場。
我靠著樹才能站穩,礪的樹皮勾住了我的鬢髮,微微生痛,但我倒覺得舒服……因爲這樣些微的疼痛,反而會讓口的難減輕些。阿渡不見了,在這上京城裡,我終究是孤伶伶一個人。我能到哪裡去?我一個人走回西涼去,一個月走不到,走三個月,三個月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涼去。
我擡起頭來看了看月亮,那樣皎潔那樣純白的月,溫地照在每個人上。月下的上京城,這樣繁華這樣安寧,從前無數次在月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這裡終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涼,就應該從華門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後出了玉門關,就是西涼。
我要回家去了。
我還沒有走到華門,就忽然聽到衆人的驚,無數人喧譁起來,還有人大:“承天門失火啦!”
我以爲我聽錯了,我同所有人一樣往南去,只見承天門上約飄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濃重的黑煙,所有人掩口驚呼,看著華麗的樓宇漸漸被大火籠罩。剛剛那些華麗的珠燈、那些硃紅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檐……被躥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烈,風助火勢,整座承天門終於熊熊地燃燒起來。
街頭頓時大,無數人驚奔走,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斜刺裡衝出好幾隊神武軍,我聽到他們高喊著什麼,嘈雜的人羣主讓開一條道,快馬疾馳像是一陣風,然後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來,擡著木製的水龍,還有好多大車裝滿清水,被人拉著一路轆轆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麼多的燈燭,一旦走水即是大禍,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預備下水車和水龍,以往不過民宅偶爾走水,只沒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場。
我看到大隊的神武軍圍住了承天門,不久之後就見到逶邐的儀仗,翠華搖搖的漫長隊列,由神武軍護衛著向著宮去了,料想定沒有事了。
我本不該有任何擔心,承天門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實都已經與我無關。
我只應當回到西涼去,告訴阿爹我回來了,然後騎著小紅馬,奔馳在草原上,像從前一樣,過著我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積蓄了一點力氣,繼續往西城走去,神武軍的快馬從邊掠過,我聽到鞭聲,還有悠長的呼喝:“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一迭聲傳一迭聲,一直傳到極遠去,遙遙地呼應著,“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
百年繁華,上元燈節,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但百姓並無異議,他們還沒有從突兀的大火中回過神來,猶自七八舌地議論著。火勢漸漸地緩下去,無數水龍噴出的水像是白龍,一條條縱橫錯,強在承天門上。半空中騰起灼熱的水霧,空氣中瀰漫著焦炭的氣息。
“關了城門,咱們出不去了吧?”
“咳,那大火燒的,關城門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門的火滅了,城門自然就能開了……”
邊人七八舌地說著話,各種聲音嘈雜得令我覺得不耐煩。我是走不了,連呼吸都覺得灼痛,嚨裡更像是含了塊炭,又幹又燥又焦又痛,我氣吁吁地坐在了路邊,將頭靠在樹上。
我想我只歇一會兒,沒想到自己靠在那裡,竟然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好像是極小的時候,跟著阿爹出去打獵,我在馬背上睡著了,阿爹將我負在背上,一直將我揹回去。我伏在阿爹寬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點點口水,因爲他背上的服有一點兒溼了。我懶得擡眼睛,只看到街市上無數的燈,在視線裡朦朧地暈出華彩,一盞一盞,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見到的流星。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
今夜有這麼多的流星,我如果要許願,還能許什麼願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出來,想將帶打一個結,可是我的手指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我的手垂下去,罷了。
就這樣,罷了。
我闔上眼睛,徹底地睡過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麼漫長,又像是十分短暫,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淺很淺,因爲我總是覺得眼前有盞走馬燈,不停地轉來轉去,轉來轉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還有人嘈嘈雜雜在我耳邊說著話,一刻也不肯靜下來。我覺得煩躁極了,爲什麼不讓我安穩地睡呢?我知道我是病了,因爲上不是發冷就是發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的時候我牙齒打戰,格格作響,熱的時候我也牙齒打戰,因爲連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熱的。
我也喃喃地說一些夢話,我要回西涼,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紅馬……
我要我從前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東西,其實再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吐出來的時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口痛得發,意識尚淺,便又睡過去。
夢裡我縱馬奔馳在無邊無垠的荒漠裡,四尋找,四徘徊,我也許是哭了,我聽到自己嗚咽的聲音。
有什麼好哭的?我們西涼的孩兒,原本就不會爲了這些事哭泣。
一直到最後終於醒來,我覺得全發疼,眼皮發,沉重得好像睜都睜不開。我慢慢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的眼睛紅紅的,就那樣瞧著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頭頂上卻有星星下來,像是稀疏的一點微。我終於認出來,這裡是一間破廟,爲什麼我會在這裡?阿渡將我半扶起來,餵給我一些清水。我覺得口的灼痛好了許多,我攥著的手,喃喃地說:“阿渡,我們回西涼去吧。”
我的聲音其實嘶啞混,連我自己都聽不明白,阿渡卻點了點頭,清涼的手指在我的額頭上,帶給我舒適的。幸好阿渡回來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沒有力氣問這兩日去了哪裡,我被刺客擄走,一定十分著急吧。有在我邊,我整顆心都放了下來,阿渡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回西涼去了。我昏昏沉沉得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來,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就站在我邊,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麼聲音,我也聽到了,是悶雷般的聲音,有大隊人馬,正朝著這邊來。
阿渡彎腰將我扶起來,我虛而無力,幾乎沒什麼力氣。
如果來者是神武軍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見到他們,因爲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沒有辦法帶著我避開那些人。
廟門被人一腳踹開,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樑上忽然有道白影下,就像是隻碩大無朋的鳥兒。明劍亮晃晃地刺向門口,我聽到許多聲慘,我認出從樑上飛撲下的人正是顧劍,而門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著神武軍的服裝。我只覺得熱一陣陣朝頭上涌,雖然我並不想再見李承鄞,可是顧劍正在殺人。
阿渡手裡拿著金錯刀,警惕地看著顧劍與神武軍搏殺,我從手裡出金錯刀,阿渡狐疑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殺的圈子,那些神武軍以爲我是和顧劍一夥的,紛紛持著兵刃朝我衝過來。顧劍武功太高,雖然被人圍在中間,可是每次有人朝我衝過來,他總能出空來一劍一挑,便截殺住。他出手利落,劍劍不空,每次劍閃過,便有一個人倒在我的面前。
溫熱的濺在我的臉上,倒在我面前數尺之外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神武軍就像是不怕死一般,前赴後繼地衝來,被白的劍絞得碎,然後在我手可及嚥下最後一口氣。我被這種無辜殺戮震憾,我想大聲“住手”,可我的聲音嘶啞,幾乎無法發聲,顧劍似乎聞亦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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