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數次的和自己說——不告訴,不告訴,是因爲他覺得和報仇比起來,他始終覺得的快樂更重要。然而心裡他亦無數次問自己,當真完全如此?而不是害怕真相揭開那一刻,本就不願接近的會退得更遠,會因那樣絕境苦難裡未曾獲得他的拯救而心生寒冷,從而劃下和他之間永不可逾越的鴻?
他是長孫無極,世人說他天縱智慧,一生裡步步爲營翻覆風雲,世人都說他不會錯,不會錯不會錯,永遠縝嚴謹算無策的無極太子,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一生,錯過一次。
一次便是永生難贖的罪。
看見老路畫下的第二幅畫那一刻,他渾突然便涼了。
墮世間最冷的冰窟裡。
小小的無名對他撒謊,他知道,但是他真的不知道,所面對的,是那樣的殘忍的欺辱。
那幅畫裡,帳幔後是那個櫃子,他知道,而那太監的作……出皇家的他,也明白。
明白當年的,經歷了什麼。
五年……一千八百個日日夜夜,是那樣渡過的,不僅有飢有褥瘡有寒冷有酷熱有不見天日的黑暗有日日捆綁的苦,還有這勝過一切折磨的心靈的酷刑。
而他,卻在那樣的時刻,在給了滿心期盼的自由希後拋下,留再苦難,繼續面對老路的侮辱,面對這世間最最殘酷的結局。
留在黑暗中哭喊,在黑暗中呼救,在黑暗中面對親生母親慘絕人寰的死,永遠無人應答。
何以堪。
……他錯了。
他當時便應該回去,哪怕對師叔撒謊,哪怕得罪師門,哪怕冒險應對師門的追殺,也要將帶走,他不該心存僥倖,想著都藏了那麼久也平安無事,多等幾天應該沒關係。
命運不等人。
大錯終鑄。
何況扶搖的遭遇,很大一部分和他有關,如果不是師叔路過璇璣皇宮突然要去拜訪玉衡,如果他不是因爲等得不耐四逛遇見,如果他不曾出現引得淨梵追蹤而至,扶搖不會被發現。
也許在以後的日子裡,就算那次不被發現,日漸長大的扶搖遲早會被找出,遭遇那樣的命運,但是無論如何,那一夜,是他無心中帶來噩夢般的後果。
因了這樣的後果,他負著沉重的罪,加倍的想補償,然而事發之後再多的彌補,也終難填平那巨大的疼痛的鴻。
有時也想,抹平那過去的人和事吧,把所有和當年有關的人都無聲解決,這一生便永無知道真相的機會,然而卻又知道,他無權這麼自私。
“破九霄”需要人世間來自和心靈的最疼痛磨練,並安然渡過那些磨練,纔有可能真正邁巔峰,世之痛對扶搖來說固然是徹骨的打擊,但同時也是千載難逢的提升機會,他沒有權利扼殺掉這樣寶貴的機會。
哪怕留下這樣的機會,意味著不給他自己機會。
爲了這一天的到來,他不停歇的鍛造扶搖筋骨,充實扶搖真力,修補扶搖經脈,便是因爲害怕扶搖如果不夠強大,在打擊到來瀕臨提升時無力控制而走火魔,那反而是害了。
如今的扶搖,已經足夠能力控制,他相信,也不再擔心。
至於他自己……
長孫無極笑笑,笑意明單薄如碎裂的一片玉白薄瓷,他擡起手,似乎覺得月有些刺眼般遮住了眼。
掌心裡玉白的蓮花在月的影裡清晰分明栩栩如生,他出神的看著,眼浮浮沉沉,在歲月的罅隙裡。
“無極,你手心裡的蓮花印記出生便有,而且越來越深,莫不意味著你將來的妻,是朵玉蓮花?”三四歲的他坐在父皇膝頭,翻父皇的奏摺,聽父皇嘮嘮叨叨第一萬次談他這朵蓮花,順手便把奏章上的批覆改了。
“趕明兒給你在全天下找蓮花般的子。”父皇抱著他悠悠笑,一臉欣喜的神往,“什麼樣的蓮花兒,配得上我家無極呢?”
他扭頭,清晰的道:“不管是不是蓮花,首先得是個好人。”
父皇瞪大眼晴,似乎想不到三四歲的兒子會和他談起好人的問題,忍不住笑問;“無極認爲什麼樣的人是好人?“
他扭回頭去,繼續改掉他看不順眼的奏章:“會抱我,會爲我哭。”
後的父皇沉默了,他也沉默,抿著脣不言語——縱然有一萬次父親的擁抱,可是沒有一次母親的擁抱的他,依舊覺得冷而空虛。
年的記憶,對他來說很多都很清晰,尤以這段對話更清晰,時常在心中翻騰而起,每掠過一次,都忍不住苦笑一下——何其簡單的要求,對他,卻又何其的難。
十三年歲月,沒有人真正靠近他,世人說他天縱奇才心思詭詐不敢接近;父皇親切慈祥卻因多病有心無力,母后……母后從來都不需要他。
直到十三歲那年。
初遇,因爲覺得同病相憐,他難得的溫待,當時並沒有多想,然而當他給梳頭時回首看他,那一刻的眼神令他心中砰然一震。
那一刻心中突然飄過一句話——在爲我哭。
因爲了解、因爲同、因爲深刻的同樣的寂寞,因爲知道那過早的小小年華外表下的苦心。
那一霎,最親近的人都不曾給他的東西,給了。
而那朵小小的蓮花握進掌心時,他幾乎是立即便下定了決心。
便是他的那朵蓮花。
於是便有了璇璣圖,他輕輕巧巧卻又義無反顧的,將自己的終生籤給了。
只是到得如今,未必肯要了吧?
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著,就一襟森涼的月,傾酒千杯。
從月上喝到最爲深黑的黎明,從最黑暗的黎明喝到天際魚白晨曦初,一斤裝的最烈的酒罈子從樹上堆到樹下,滿院子飄散馥郁的酒香。
他一生自控,一生警醒,一生裡海量不醉,然而只要是人,哪有不醉的時候?正如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永遠不錯。
何況那酒,水銀般心,噬魂穿腸。
他越喝子越重,越喝酒傾灑越多,最後一壺酒他只喝了一半,突然袖一振,歪歪斜斜的將酒罈砸了出去,撞在下方牆壁上,砰的一聲碎得淋漓四濺。
隨即他子向後一倒,從樹上落了下去。
他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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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有人破例在醉,這一夜有人沉默清醒。
孟扶搖端坐在黑暗的房中,東西零落滿地也沒有收拾,在一懷冰涼裡,平靜著。
其實從未真正想依靠過任何人,從未真正對這寒涼人世抱過溫暖的期,現實的森冷,兩世爲人的比誰都清楚,也以爲自己早已清楚到壁壘森嚴,永不會被摧毀,然而當那樣的事實真的到了眼前,還是不能自抑的覺得冷。
原來人可以不相信溫暖,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期盼溫暖,便如飛蛾明知撲火的結局,依舊不能消除裡天生嚮往明的本。
明……孟扶搖譏誚的笑了下,除了自己做個發,否則沒有人可以給你明。
閉上眼,默默調息,既然什麼都不可以依靠,那自然要靠自己,要強,比強更強,才能離開這見鬼的華麗卻冰窟般的世界,找回前世小屋裡簡陋卻質撲的燭裡的溫暖。
至於那些糾纏的過往,那些屬於長孫無極和宗越的過錯,覺得自己沒有權利追索,也許他們欠過,但是這些年的傾心扶持,已經足夠補償。
難忘怨,卻也記得恩。
沒有長孫無極和宗越,就沒有今天的孟扶搖,就算當年的長孫無極救了,誰知道之後的命運又會怎樣?生命兜兜轉轉,豎在命數裡的牆其實一直都在,保不準換個方向,會以另一種方式頭破流。
什麼是最慘?沒有對比,誰知道當初那種結局就一定是最慘?孟扶搖口口聲聲喊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實那命數,從來都掌握在天意手中吧?
既然如此,何必罪及他人?
這樣想著,心裡那種冰塊焐著胃的寒意稍微消散了些,忍不住豎耳聽了聽靜,那兩個人很安靜,一個默然回房,還有一個不知道去了哪裡,約聞見酒香,有點訝異——長孫無極主去喝酒了?
過了一會,前院裡約傳來“噗通”一聲,聽見了,眉梢了。
桌子上一前一後始終保持既想奔出去安主子又想留下來代主子安孟扶搖的兩難姿勢的元寶大人,聽見這一聲,全的都豎了起來,“嘎”的一聲,本來就是在搖搖墜的劈叉,這下直接劈了一字馬。
孟扶搖看看元寶大人,元寶大人看看孟扶搖,四隻微微溼潤的黑眼珠子在一起,後者出乞憐的神——上次假冒長孫無極惹出禍端,元寶大人也這樣乞憐來著,結果被做了漢堡。
孟扶搖默不作聲,用手指頭將元寶大人往外推了推。
元寶大人趁勢抱住手指頭——剛纔孟扶搖本不給它——做往外拽的姿勢。
自然是拽不的,不過表達一個意思而已,孟扶搖不,任它拽,卻突然輕輕道:“哎,你腦子真不好用了,我們關係不好你正好可以乘虛而。”
元寶大人立即“唰”地回頭,鼓起大黑眼珠,狠狠瞪孟扶搖——乘虛而不是這個乘法,我家主子那麼容易給人乘的嗎?我們提倡公平競爭,不提倡玩弄手段!
何況……它沮喪的掃掃短尾,和主子的心比起來,它的是可以退讓一步的。
孟扶搖嘆息一聲,輕輕撥開它,示意它自己去,元寶大人怏怏,駝著月留下一個垂頭喪氣的背影。
它這一去便沒有回來,孟扶搖調息了一陣,睜開眼看看,有點疑,想想沒;再調息一陣,睜開眼看看,皺起了眉頭,還是沒;直到一個大周天運行完畢,看了看空的桌面,聽前院毫無靜,終於還是下了牀。
推開門,四面毫無聲息,宗越的屋子裡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想了想,喚過鐵,對宗越那裡指了指,鐵會意過去,孟扶搖立在門口,嘆息一聲,出門。
經過前院時,看見滿地的酒罈子,長孫無極盤膝坐在樹下,元寶大人默默在一邊守著,看見過來歡欣鼓舞的要去拉,孟扶搖二話不說快步走了過去。
元寶大人僵在半路上,傻傻的看孟扶搖頭也不回的離開,含著爪子回頭看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神平靜的看一眼孟扶搖背影,將它抱了回來。
他輕輕著元寶大人,靜靜仰頭看天際浮雲,元寶大人則無聲的,將腦袋埋在了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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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搖悄去了九皇府。
事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想不管便可以扔一邊,縱然終生不認爲家人,但是屬於和家的仇,一定要報。
璇璣皇宮,最大的阻礙在玉衡,而要除掉玉衡,只有先除皇后。
但以玉衡保護皇后那個法,除非讓單獨出宮,否則再無空子可以鑽。
現在這個糟糟的局勢,皇后怎麼可能出宮?
沒有機會創造機會,這本就是孟扶搖擅長的招數。
那天和九皇商量了很久,回來時接到戰北野飛鴿傳書:“需出兵否?”
孟扶搖沉思良久,示意紀羽答覆:“且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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