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終於到了隆冬。

天上飛著的雪花，從鹽粒變了鵝大雪。街頭到巷尾，一夜之間覆滿了厚厚的積雪。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天地間變了銀白。偶爾哪家的黃狗沒有拴，從雪地上跑過，就留下一道深深的梅花狀腳印。

姜梨站在院子裡，房檐上倒掛著晶瑩的冰凌，彷彿深宮裡人寢殿裡的珠簾，一早起來，雪還未停，姜梨披著雪白的披風，幾乎要和雪融爲一。

“天兒可太冷了。”桐兒一早起來就在院子裡掃雪。放在院子裡的鐵桶一夜之間便了個冰疙瘩，豎在院子中間。

姜梨著天邊，心中浮起一陣擔憂。到了冬日，姜家的花圃裡沒什麼花了，連花匠都不在。姜梨卻知道，趙軻是隨姬蘅辦一件事去了。這件事姜梨也不知道是什麼，姬蘅離開燕京城的時候也沒告訴姜梨，反倒是趙軻離開姜府的時候提醒了姜梨一下，示意這些日子不在姜府，姜梨自己多注意安全。

姬蘅不告訴姜梨，要麼是實在不值一提，要麼便是此事事關重大，不願意姜梨多擔心。雖然可能對於姬蘅來說，世上大多數事對他來說都是不值一提，但這一回，姜梨卻從趙軻的神上敏的察覺出和往日的不同。

這件事可能比想象中的還要重要，而且一連十幾日過去了，趙軻沒有出現在姜府，也沒有任何姬蘅的消息。

姜梨的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安。想了想，決定還是主去國公府一次，至姬老將軍還在，可以問問姬老將軍，再不濟，或許司徒九月或是聞人遙，陸璣也能知道一星半點。

“我們去國公府吧。”姜梨道。

桐兒和白雪不明白，以爲姜梨是有事要去找姬蘅。如今姜梨和姬蘅是陛下親口賜的婚，這麼做也沒什麼不妥。燕京城不像前朝，嫁人之前的姑娘是不能見夫君的，所以姜梨這麼做無可厚非。姜老夫人得知了，也沒說什麼，只讓姜梨早去早回。

姜梨乘坐馬車，和桐兒白雪一道去了國公府。

街道上，到都是嬉鬧的頑，冬日裡最高興的大約是孩子了，可以在雪地裡打滾兒。紅彤彤的糖葫蘆在白雪之中，襯的格外鮮豔。

國公府門前的燈籠，一如既往地華麗鮮豔，府門口的小廝看見姜梨過來，臉上登時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這還是被賜婚後，姜梨第一次登門國公府，國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姜梨未來會是國公夫人。這個府裡已經許多年沒有主子了，多了一個，便是稀奇都要多看些。

姜梨走了進去，都不必人引路，走到了姬蘅的院子外面，果然，院子裡外沒有姬蘅的影，也沒有文紀和趙軻的影——他果然還沒回京。

姜梨這麼想著，就找了一個書房門口的小廝，問道：“姬老將軍此刻在府裡麼？”

那小廝搖了搖頭，正要回答，姜梨就聽到後傳來一個悉的聲音，“他失蹤了。”

姜梨轉過頭，司徒九月從後面走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個竹編的筐子，似乎要去花圃裡採花。到了冬日，也穿了狼皮襖，依然是黑褐，鹿皮靴，腰間綁著梅花刺，分明是靈的眉眼，卻打扮的生人勿近。

“九月姑娘。”姜梨道，司徒九月常年都住在國公府，因爲國公府的花圃裡，有煉藥的材料，問：“你剛剛說，姬老將軍失蹤了？”

“是。”司徒九月道：“姬蘅離開燕京的第二天，姬老將軍不見了。孔六和陸璣派人去找，到現在也沒有下落。”

姜梨心中一：“是被人……”

“不是。”司徒九月道：“他拿走了書房裡的劍。”

姜梨的心，並沒有因此放鬆下來。姬老將軍既然拿走了劍，可見是自己離開的。爲何要拿劍，尋常人第一個想法，大約就是復仇。可姬老將軍已經年邁，何以如此。姜梨就道：“九月姑娘，你知道姬蘅這次離開燕京城，究竟是去做什麼事？陸大人和孔大人不在嗎？或許聞人公子也能知道一些。”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他沒有告訴我。也許他告訴了陸璣和孔六，但他們也不會告訴你，因爲他們現在也不在國公府，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我只知道姬蘅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很危險，知道的人越越好。”

姜梨聞言，並沒有因爲司徒九月的回答而生出不滿。知道姬蘅不告訴並非是不信任，正因爲是姬蘅太過看重，才希不要被連累。

這個人……總是習慣一個人做完所有的事，即便被人誤會。

姜梨心中嘆息，看來是束手無策了。一個知道姬蘅況的人都沒有。

司徒九月沒有再繼續和姜梨說話，而是走到了花圃裡，開始採花。國公府裡的花，到了冬日還是很鮮妍，卻和尋常的花朵不一樣，生的奇形怪狀，有的扁扁長長，有的長得像一隻，還有的撥弄一下居然還會發。姜梨幫不上忙，不知道司徒九月要挑哪一些花，只得在一邊看著。看著看著，就想到有關國公府的傳言來。

道：“原先以爲姬蘅是因爲華所以纔在府裡蒐集奇花，現在看來，姬蘅之所以在花圃裡花重金來蒐集這麼多奇花，是因爲九月姑娘容易煉毒。或者這些花其實本就是九月姑娘蒐集來的，不過是借了姬蘅的名。”

姬蘅的兩個好，一個花，一個看戲。可若是真花之人，又哪裡有他那麼苛刻，還尋得是天下難得的有毒的花，還不如說他蒐集的是天下煉毒的原料。而原料對姬蘅來說顯然沒什麼用，他又不會製毒，可見是爲司徒九月準備的。

“不，這些的確是姬蘅蒐集的，但目的也的確是爲了讓我煉藥，因爲他希我能煉出一種奇毒，來讓他父親醒過來。”

姜梨瞪大眼睛，這件事，是第一次聽到。傳言中，姬暝寒當年回府，得知虞紅葉死的消息後就離京，後來再也沒有出現。世人都傳言他早就死了，可是司徒九月這話裡的意思，姬暝寒竟然還活著？

這是怎麼回事？

“他……金吾將軍還活著？”姜梨問。

“不，他死了。”司徒九月正在拔一株藍的花朵，作很小心，用小鏟子將花朵旁邊的土掘好，採花的時候，也不傷到。

“可是……你剛纔不是說……”姜梨難以理解。

“因爲我沒有煉出那種毒，反而失敗了，所以姬蘅的父親非但沒有醒過來，還因爲毒而去世。”說到這裡，司徒九月的手似乎抖了一下，雖然神竭力保持平靜，可到底還是泄了一異樣。

“九月姑娘，”姜梨儘量小心的，認真的問，“能不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司徒九月轉過頭，平靜的與對視，過了一會兒，司徒九月才低下頭，繼續手上的作，一邊道：“天下人都說姬蘅蒐集世間奇花，其實只是因爲世上毒烈的花，大多生的鮮豔奪目，異形怪狀。姬蘅要找的不是奇花，只是奇毒，他要找毒，只是爲了治好他父親的病。”

“他父親的……病？”姜梨輕聲道：“傳言裡，金吾將軍多年前就已經失去蹤跡了。”

“並非如此，姬將軍一直尚在人世，也沒有失蹤，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當我第一次來國公府的時候，姬將軍就已經在國公府了。這麼多年，姬蘅一直留我在邊，甚至不惜幫我躲避漠蘭的追殺，是因爲天下間，也許只有我能夠讓姬將軍醒過來。”

“姬將軍出了什麼事？”

“他了很重的傷，還中了毒，無藥可救，我已經竭力維持毒的蔓延，一直用以毒攻毒的辦法替他續命，這麼多年了，他一直沒有醒過來。他中的毒沒有解藥，三年前，毒已經蔓至咽，我沒有辦法。再這樣下去，他至多活一年。這時候，姬蘅的手下在沙漠裡找到一株毒草，我以毒草煉藥，但並不知道結局會怎樣，姬將軍服下這藥，也許會醒來，徹底解毒，也許……會加快毒的蔓延，立刻斃命。”

“一邊是續命一年，一邊是可能醒來，可能斃命，我無法替姬將軍做出這個決定。老將軍把選擇的權力給了姬蘅，姬蘅決定讓他的父親服藥。”

姜梨聽到這裡，心忍不住揪了起來。已經知道結局是什麼了，剛剛司徒九月已經說過了，但此刻仍然忍不住替姬蘅到傷痛。

“我們每個人，都希奇蹟的發生。姬蘅從來不信命，給姬將軍服藥前，也去祭拜了他的母親。不過很憾，就如姬蘅自己說的，哪怕是臺上的戲班子，唱的喜劇也太假，並沒有什麼奇蹟發生，我失敗了，姬將軍死了。”

雪一片一片打著旋兒落下來，落到了司徒九月上，像是渾然不覺，既沒有拂去那些雪花，也沒有打傘。任由那些冰冷落在自己上，姜梨甚至覺得，司徒九月可能在打哆嗦。

“這不是你的錯，”姜梨輕聲道：“這也不是姬蘅的錯。”

“我當然知道。”過了一會兒，司徒九月纔開口，道：“但姬將軍死後，我還是離開了燕京，一直到了去年，纔回來。”

去年，也就是姬蘅讓司徒九月替薛懷遠治病的時候。

“我不喜歡虧欠任何人，但那件事後，我仍然覺得虧欠姬蘅。如果不是姬蘅要我來爲薛懷遠治病，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回燕京城。所以一旦有彌補的機會，我都會盡量彌補。所以你問我爲什麼給薛懷遠治病，給薛昭治病，我都輕易的答應了，不過是因爲三年前，我的毒害死了他的父親。”

姜梨忍不住再次道：“這不是你的錯，九月姑娘，你已經盡力了。”

“但結局是一樣的，我尚且如此，姬蘅的心就可想而知了。”司徒九月道，“我從未見過一個人，一生這麼專注的做一件事。從我認識姬蘅開始，他就建了這麼一座花圃，爲的就是給姬將軍解毒。可惜的是，這麼多年，他只能每年看著毒一點點蔓延，束手無策，到最後，眼睜睜看著姬將軍死去，只因爲他做錯了決定。”

姜梨沉默，即便是想象，也能猜得出姬蘅那一刻的心有多絕。

司徒九月採完了最後一株花，站起來，道：“這就是答案。其實我原以爲，在他父親死後，他會拆掉這座花圃，沒想到這座花圃仍然保留了下來。也許是爲了掩人耳目，也許是爲了有備無患吧。”

姜梨道：“那麼，姬將軍葬在何？”

“不能大干戈，爲怕人發現端倪，也是他父親臨死前的心願，將他燒爲灰燼，放在他母親墓中。”

姜梨聽出司徒九月話中的關鍵之，道：“爲怕人發現端倪？姬將軍的中毒是有人有心爲之？這人藏在暗，還在京中？”

司徒九月看向姜梨：“不錯。你既然猜的出來，我也就不必說了，但其他更多的東西，我也並不知曉。姬蘅並不會完全的信任某人，但也許你是個例外，但爲了保護你，他不會告訴他很多，所以最可怕最醜陋的一面真相，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梨到了現在，突然明白了姬蘅爲何是那樣的格。說他喜怒無常，殺人如麻，大約是真的，不過在經歷了這樣的事後，也許還有更多可怕的事實，年時候的姬蘅就學會了獨自一人面對黑暗，從黑暗裡走出來的人，如果想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首先要學會的是在黑暗裡生存，要讓他變如阿昭一樣的，如薛懷遠一樣磊落正直的人，本不可能，在姬蘅眼裡，甚至天真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