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過福壽延年紋的窗櫺照進略顯昏暗的室,屋裡煙霧繚繞,北牆正中有一供桌,香花鮮果供奉,香爐裡燒著檀香,神龕裡,白大士的雙目半開半閉。羅老安人虔誠地跪在團上,口裡唸唸有詞。自打不反蝕一把米後,羅老安人便過上了半居的生活,每日裡足不出戶,只管唸經,求菩薩保佑家業興旺。
元和四年是個大計年,賀敬文老早就往京城去了,一想到兒子副人鬼不共的德,羅老安人念多經都不能讓心平靜。一個勁兒地求菩薩:“他別惹事兒,不求升發財,就算罷也人,只要人平安吶!”
今天,還是這麼唸叨,越念越覺得,這個兒,不做也罷。老安人脣翕得越來越快,子也抖了起來:兒子已經走了好兩個月了,也沒見個回信兒來,這究竟……
室外響起腳步聲,老安人的祈禱被打斷,滿腔的擔憂化爲憤怒噴薄而出:“誰這麼沒規矩……”
宋婆子的聲音因興而變得高:“老太太、老太太——大喜!大喜!太太給您報喜來啦!”
老安人滿腔怒火不及發-泄,被兜頭一盆冰水澆滅了,還嗤嗤地冒著青煙兒:“什麼喜事兒?”直到韓燕娘到了面前,纔對這個令不那麼舒服的兒媳婦另眼相看。
“你有了?”
“老爺高升了。”
“……”
“……”
婆媳倆一齊出口,又一齊失語。
羅老安人雖當兒子是寶貝,對這個寶貝的能耐卻一點也不會高估。經過事兒,曉得像賀敬文這樣的,舉人做,在令任上熬個十年都算是升得快的了。丈夫也是舉人做的兒,從做兒到死,也就升了一次而已。賀敬文這樣的,比丈夫還要呆傻些,熬個二十年,孫子能讀書了的時候,能做個知府,已經算是仕途上很有進益的了。
知府,正四品吶!
公公倒是進士出,到死也沒做到三品大員。
顧不上別的,羅老安人追問道:“別是你聽錯了吧?”
韓燕娘也不想婆婆再提什麼了“有了”的話題,強行翹起了脣角,話兒漸說漸順:“沒聽錯,老爺打京裡來了書信,張先生亦有信至,怎麼會錯呢?信我給帶來了,您看。”
羅老安人有些老花眼,將信展開了,又手理著湊到窗櫺子底下,離眼尺多遠,一字一字地看著賀敬文的書信,看完了,紅著眼眶問:“張先生的信呢?也是一樣的說法?”
韓燕娘道:“是。”又奉上了張先生的書信。書信比賀敬文的更厚數信,除了向兩位主母彙報賀敬文升之外,又說了李千戶、藍同知等俱被降級遠調,老爺命送些盤纏與李千戶家。後面就是寫的三個學生的功課,給賀章的最仔細,又細說了一回功課。給兩個學生的就更簡單些,讓麗芳至每日寫五張字,若不想讀五經,便去看看史書。至於瑤芳,老先生也沒有多講許多,命讀完了《會典》也可與麗芳一道讀史,只多了“循規蹈矩,循序漸進”八個字。
老安人對張老先生滿意得很,這一回賀敬文能升兒,老安人的心裡,這師爺要有一半兒的功勞,另一半兒是賀敬文自己不曾貪黷、容尚書也有支持。看完了,又仔細看了信上所言之歸期,心算了一下,對韓燕娘道:“這回來要在大姐兒生日後了,他沒回來這些時日,家裡你多照看著些兒。”
韓燕娘答應了一聲,請示道:“那咱們……是不是得新做裳、打些首飾了?”這話問得也是有緣由的,高祖定製,命、命婦,按品級其妝飾各有不同。在賀家,便是老安人,先前也只是個六品的敕命,如今老安人至是個四品的誥命恭人,其特髻,六品用金銀,四品,便可以加珠翠了。賀敬文裳的、腰帶的質地,也都要更換了。
老安人笑道:“可。旨意沒到這裡,先不要聲張,以免顯得輕狂。唉,也不知道他到他舅舅那裡報喜了不曾?”老安人更擔心,賀敬文對舅舅不恭敬,惹來非議。
韓燕娘道:“有張先生在,想是會提醒的。”
羅老安人這才放下心來。
韓燕娘見這婆婆歡喜得有些不定神了,只得自己將一些安排想了,拿來請示:“家下,是不是該改稱呼了?老太太可再不是安人了。再有,孩子們的親孃,也該有贈,合該備下祭儀上炷香的。”
宋婆子侍立一旁,此時湊趣兒:“太太說的是,我們老太太如今可不是六品的敕命啦。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恭喜太太,賀喜太太。”
有引著頭,自老夫人院子往外,一迭聲兒的恭喜。羅老太太笑道:“好好,都有賞。”
韓燕娘心道,這還不聲音呢。心裡也歡喜,一開心,晚飯就要加菜。老太太回過神兒來,道:“說著這個,我又想起來了,如今你們老爺份也不同了,你也是,孩子們也是,邊就那兩個人伺候著,就寒酸了,再買幾個人添補了。”
韓燕娘牙有點疼,回道:“老太太說的是,不過我想,這寧鄉縣畢竟小,好使的人也。舊年要買人,看了都黑黢黢的,也不雅相。不如等老爺回來了,咱到州府那裡,也好挑揀,您說呢?”
老太太笑道:“這也好,”將手裡的信還給韓燕娘,“家裡的事都給你啦,我去給菩薩上香,謝菩薩保佑。對了,張先生信裡說的功課的事兒,你盯著。”
韓燕娘攙到了菩薩跟前,也跟著上了炷香,袖了書信往前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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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老太太的院子,韓燕孃的眉頭就皺上了。升發財,升發財,可有的時候升了兒,它未必就會發財啊!就賀敬文那個樣兒,一是他不肯去貪,二是一旦貪了保準能錦衛拿了去——太傻。賀家是有家底子的人家,照知府的花銷,也就能撐個兩、三年,就要捉襟見肘了。兩、三年後,麗芳就要出門子了,得備嫁妝,接著就是兒子娶妻,再二年,瑤芳又該出嫁了。一樣一樣,都是要錢的。
果兒跟著,見狀小聲喚道:“太太?”
韓燕孃的臉上又掛上了微笑:“走吧,到俊哥那裡去。”因張老先生不在,韓燕娘便將張老先生的院子與賀敬文書房間的門鎖了,如今三人讀書都在賀章那裡。
到了的時候,見賀章在寫字兒,麗芳正悄悄在把一本略小些的書放在攤開了的《孟子》上面看哩。瑤芳跟前如今不放《大陳律》了,卻放了一本先帝朝新修訂的《會典》,看得津津有味。見韓燕娘來了,麗芳悄悄將那本小書一卷,塞到了袖子裡。韓燕娘只當沒看見,看他們行了禮、問了好,便將兩封書信的容告知了他們。又將書信傳閱。
瑤芳著重看了張先生的書信,心領神會,也作歡喜狀:“爹高升了,咱們要去湘州府了,是也不是?那可好,聽說熱鬧。”
麗芳聽到“熱鬧”二字,想起彭敏說的,湘州府那裡,閒書比寧鄉縣多得多了。寧鄉縣只有一間小小的書店,也不賣多閒書,書也頗老。喜道:“是呢。娘,咱們什麼時候過去呀?要收拾行李麼?咦?州府那裡有府學,俊哥能不能開個後門跟著去聽叻?”
韓燕娘笑道:“這個要等你爹回來問他。不管怎麼著,都是件好事兒。有一件事說與你們,先自己想著。老太太的意思,你們父親升了兒,你們的排場也要講究起來,要給你們添人。要我說,你們每人,除了現在的媽媽、丫頭不變,總共好得一個大丫頭,兩、三個小丫頭纔像樣兒。俊哥也比照著來。想要什麼樣的人,自己想好了。等搬了家,就要買了來了。好啦,你們慢慢兒讀書,我去安排些事兒。”
韓燕娘走後,這隻有三個人的房裡,就有些熱鬧了。麗芳道:“先說好了,都不許要淘氣的,也不許要蠢笨的……”弟弟妹妹對一眼,由著說。等說完了,賀章道:“阿姐,這些不用你心的,長輩們會先過一過眼,太笨、太頑劣的都不會到你面前來的。”說完就被麗芳掐了一下臉:“就你明白。”
賀章癟癟,不說話了。
瑞芳道:“等等,我們就快要走了,也不知道阿敏們家是怎麼樣的。哦,對了,俊哥,你在此地與誰相?臨行前,好歹告別一下。你月錢還有剩麼?買些紙筆啊、小玩藝兒啊,臨別贈些小禮,說不定日後科場上還要互相扶持呢。”
賀章沉聲道:“阿姐忘了,我用心讀書,何曾出去玩來?”
麗芳又愁上了:“你這沒有朋友,可怎麼好?到了城裡,可要看差不多的朋友,結他兩三個纔好。”
賀章搖搖頭,隨這姐姐胡思想去。再看妹妹,已經坐在桌前,翻了一頁書了。
瑤芳隨手翻了一頁書,將系著紅帶的縷空雲紋銀書籤夾在了書裡,開始想事。要買人,要換大房子,升又要有更多、更花錢的際,家裡的錢,夠用麼?賀家兩產業,一是老家祖產,有田有鋪,取租的。二是京城,老太太的嫁妝並賀家在京城置辦的許產業,也是取租。既沒有家僕經商,也沒有門人孝敬。賀敬文的俸祿,將將能供奉兩個師爺。
可老太太的話,也是有道理的,輸人不能輸陣。做了這樣的兒,就要講究些個排場,否則容易被人看輕。回窮,安貧樂道,不是回而窮,那就是窮酸。會人看不起的。
要經商呢?還得看門路、懂行,不然得虧死。說起來,唯有當鋪不是“與民爭利”,然而當鋪要有老人兒坐陣,會估價才行。也有員乾的,那卻不是明面兒上的能拿出來說道的了。這個錢,不好拿。以賀敬文的能耐,瑤芳怕燒了他的手。這一位,還是繼續當他的清、忠臣爲妙。
要怎麼樣才能想個既不違法紀,又能掙錢的路子呢?這全家上下,就沒一個通這個的。老太太是老派人,取租就得。繼母倒是有拼勁兒,奈何經驗太,在孃家時養家餬口靠自己苦幹,如今執掌一家,將家務事能上手,瑤芳對已經很滿意了。自己呢,也從未做過這等事,宮前,家計不歸管,宮後,就兒不用愁錢。
此事最難的,還不在想一個生財的路子。而在於能讓賀敬文接,賀敬文也有一些文人的臭脾氣,不大瞧得上商人。若他知道家裡人經商,他自己就先能將生意攪黃了。也不能他貪腐,縱然他樂意,金鑾殿上那一位也不開心。升他的兒,就是因他清廉正直,若是賀敬文也犯了貪墨這一條,那一位恨起他來,比恨汪知府還要狠十倍。
前太妃爲錢發起了愁:這等事兒,是真不,可要不想,家裡也沒幾個能想著辦法的人。
麗芳想了一回事兒,不去打攪弟弟,卻一妹妹的胳膊:“噯,咱們什麼時候往阿敏們家去?我將書還,這書可貴呢,花了哥哥百多個錢。”
瑤芳眼睛一亮:“書?湘州府那兒印的書麼?”
麗芳道:“也不全是,也有湘州府印的,也有外面流過來的——那個更貴。不過湘州府那裡,有人自外地買了才子們寫的話本子,自己印來賣,就要便宜些兒。到了湘州,咱們把月錢湊一塊兒,每月就能買一本新的,還不耽誤買旁的東西的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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