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徐疤臉扭頭看了看黎清，又轉了回來，“你韓岡？”

“在下正是。”

徐疤臉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驚的表像是凝固的瓷像，沒有任何改變。徐疤臉看著奇怪，指著他問韓岡：“是你的人？”

“不，從來沒見過！”韓岡說得是實話，但他輕易地就能推斷得出這名青年的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應，還有聽到自己名字後，齊獨眼彷彿看到了的鴨子在天上飛的表，韓岡若還不能將事推測個八九不離十，就太對不起自己的頭腦了。

一陣泡過熱水澡後的輕鬆傳遍全，韓岡心頭如釋重負。自出秦州以來，遮在頭頂上的雲終於散去了大半。陳舉能用的手段到這裡應該就用盡了。回執在手，齊獨眼已經失去了對付自己的最爲有效的武。縱然他在甘谷城還有一點小勢力，可要想如願整死自己，再難找到名正言順的藉口。只要還在甘谷，自家的人安全，就不需要再擔心。

……

辛苦了數日，一切終於有了了局。韓岡站在街中，心中卻有些茫然。他帶著手下的民夫將軍資運送到齊疤臉指定的位置後，民夫們已經被安排去了伕役營。韓岡也是同樣在伕役營中有個牀位。現在手上拿到了回執，去伕役營睡上一覺，等到明天就可以啓程回家……

可這是最差的選擇！

回到家後又能做什麼，陳舉也許會被王韶幹掉，但更有可能安然無恙：對付基深厚的陳舉，就算是經略司機宜也要安排籌劃，徵得經略使李師中的同意，這肯定需要時間。那時怎麼辦，去接第三樁差事，還是託庇於王韶？韓岡都不願意！

無論從野心、驕傲，還是對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時間他必須留在甘谷，同時還要爲自己開闢一條晉之路！

甘谷城中的大街上，慣常的宵已經消失，歡呼勝利的軍民依然在街上縱酒狂歌。一隊往南面去的報捷使節，被他們堵在了城門，強拉著喝下一碗祝捷酒。擔驚怕了多日，終於可以解放一下，就算是張守約也不願在這時候再強調軍紀。

韓岡淡漠地站在街中心，看起來分外顯眼。一名醉漢一手拎只酒壺，一手拿個酒杯，晃到了韓岡的面前：“兄弟！怎麼傻站著？老都監帶著兩千兵就殺退了一萬多西賊，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來，喝一杯。”

“兩千退一萬……一將功萬骨枯，是這個理吧？”韓岡聲音低沉，暗夜中，幽暗的雙眸更爲深邃。

“啊？”醉漢被韓岡的眼神嚇到，不由自主地離了他一步。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衝漢子拱了拱手，開擁的人羣，大步往伕役營走去。

“瘋……瘋子！”醉漢著韓岡的背影搖搖頭，又歪歪倒倒拉著別人喝酒去了。

甘谷城的伕役營在甘谷城西北角，韓岡費了一陣工夫才走到。了營，找到自家的隊伍。王舜臣去了城衙還沒回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伕役營中分配給韓岡的營房中。

韓岡一進屋，朱中急忙迎了上來，神惶急，“秀才公，方纔城衙來人了，說是要重修甘谷城防，張老都監下令把來甘谷的民夫都截下來，我們就是第一批。秀才公，你看這怎生是好？！”

朱中一開口，三十多個民夫都圍了過來，盼著韓岡給他們拿個主意。大冬天的，又要夯土幹活，不得丟掉半條命，運氣差點，這一百多斤就要代了。

“俺們拼死拼活趕到甘谷，不是爲了做苦力啊。”人羣中不知是誰低低地抱怨著。

“就是，就是。”

“莫慌，我自有主意，保管你們不會吃苦。”韓岡威極高，他一說話，衆人便安靜下來。他心中則是在大笑：“這真是天助我也”。

安下人衆，他徑自找到了幾名傷員，“你們收拾一下，等王軍將回來，跟我去傷病營。”

“去傷病營？”

“甘谷城的傷病營有軍醫駐留，你們的傷還要找大夫看一看。聽說太醫局派來秦州的醫總共才四個。秦州城裡有兩人，外面的城寨只有川寨和甘谷城這兩座最前線的城寨才各有一個醫。你們的傷口都要重新理一下，有京裡來的大夫診治，比急就章的包紮肯定要強上不。”

“三哥！沒哪個隨軍大夫會給民夫治病！”王舜臣與韓岡前後腳進屋來，正好聽到韓岡的話，“傷病營就連著化人場、葬崗，進去染了疾疫，幾天就會沒命。”

此時軍中已經有了醫院的雛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個地方，以便醫治。不過爲了治病的方便只是個藉口，主要還是擔心傷病員的哀嚎，會影響到軍心。因爲由太醫局派出來的醫，通常只爲吏們服務，並不會惠及民夫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夫得病後，都是苦挨著，最多也只能得到幾個親近好友的照顧。由於那些親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檢，病人和傷員得到的照料也是時有時無，多半還是等死。

見王舜臣糊里糊塗地一進門就拆自己的臺，韓岡立馬瞪了他一眼，這事難道他不知道？就是沒有醫生纔好啊！

王舜臣被這麼一瞪，脖子便是一，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韓岡走過他邊，扯著他往外走：“先去傷病營看看再說，萬一有著醫，也好讓他診治一下。如果如王兄弟你所說，沒有大夫給人診治，那就更要去看看！”

帶著幾名傷員到了城南傷病營。不同於外界的喧鬧喜慶，破敗的營地森寂靜。營房看不到一個醫，只有上百名傷卒面容呆滯地躺臥在幾間營房的通鋪上。充斥於耳中的盡是傷病員的哀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腐臭的味道。

遍地是膿和污，還有老鼠和蟑螂的，可以看出，甚至自冬天開始前，傷病營就完全沒有打掃過。正如王舜臣所說，這座傷病營，直通的是化人場和葬崗。只站在其中，韓岡就覺得自己壽命便已短了許多。

四個有傷的民夫惶惶不安，向韓岡懇求道，“秀才公，不能把俺們留在這裡。俺們又沒大礙，能趕車，能走路，帶俺們回去罷！這裡都是救不回來的死人……”

“誰說的？”韓岡聲音莫名提高，打斷了四人的話，“只要用心照顧，除了傷太重的，又有誰救不回來？！”

韓岡的聲音驚了茍延殘的傷兵們，他們一個個擡起頭來，著莫名其妙來到營中的幾個陌生人，眼中都是疑問：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韓岡直了腰桿，迎上數百道疑的視線，音量又大了數分，“誰說在這裡是等死！”

……

“韓三哥，你真的要留在這鬼地方？”

王舜臣已經在傷病營中待了一夜，他看著韓岡找來了民夫，指揮著他們和傷員們的同伴一起清理營房，換洗被單，又一個一個地給傷員們清理傷口。但他還是弄不清韓岡爲什麼要這麼多事。

“這是王兄弟你第三遍問這句話了！”韓岡頭也不回，專心致志地給一名肩頭中箭的傷員更換繃帶，一夜過來，傷員們的眼神已經變了，疑雖不減，卻多了許多激，“我的回答還是一樣。既然讓韓某看到了，我又如何能走得心安理得？”

無視周圍傷員怒目瞪來的視線，王舜臣仍苦口勸著韓岡：“這真不是三哥你的差事啊！”

“仁者人，此是儒門之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家之語。無論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講一個仁字。眼看著這些傷員重病待死，如何不救？與差事又有何干？”韓岡回頭，一夜未睡的他臉上出了一抹略顯疲憊的笑容：“必先助人而人助之。你出力幫他人，他人日後也會幫你！”

韓岡不避污穢，親手用鹽水給傷員清洗乾淨傷口，撒上一些放在營房中、不知有效無效的金瘡藥，再用乾淨的細麻布小心地包紮上，“凡事但求一個仁心，至於別的什麼，倒沒必要去計較了。”

韓岡留給王舜臣的印象是果決狠厲的子，才智過人的頭腦，喝酒時豪爽大氣，被人辱時脾氣則會變得很暴躁。但一直以來，王舜臣都沒想過，韓岡竟然還有一顆仁起來就有些婆婆媽媽的娘們兒心——用文人的話說，就是婦人之仁。

王舜臣不知這樣形容韓岡到底對不對，但在他想來，等先回去了差事，再來救人也不遲啊！能救些傷病的軍漢是好事，王舜臣也被韓岡救治過，當然不會覺得救人是壞事，可何苦把自己搭進去。

他不是沒猜測過，韓岡如此是不是有著另外一層用意在，可王舜臣左想右想，也想不通。他煩躁地抓著頭，在營房中隨著韓岡轉來轉去，儘管在職事上與韓岡全無瓜葛，但王舜臣覺得韓岡不走，他也不該走，卻不得不在這裡心煩意地等著韓岡回心轉意，打道回府。

又給一名傷兵換過繃帶，韓岡直起子，反手捶了捶腰。一夜過去，他彎著腰給傷員換繃帶不知多次，又在營中走來走去，腰幾乎都沒覺了。回頭一看，王舜臣竟然還跟在後。

“王兄弟，你還是先回秦州覆命去，留在這裡耽誤事啊……”

王舜臣很堅定地搖搖頭，“一起來的，當然要一起走。俺豈是那般沒義氣的人？”

韓岡見狀，扯著王舜臣走到門外，“王兄弟，不是爲兄不想走，實是走不得。王機宜要對付陳舉還要一些時日，現在回去，那是正撞在槍尖上……”

“三哥欺我！你何曾懼過陳舉半分？！”王舜臣不是沒想過韓岡不肯回秦州，是爲了要躲著陳舉。但這一路過來，看韓岡的表現，反過來還差不多。

“跟陳舉鬥，我的確不懼。但陳舉畢竟勢大，跟他鬥我是在刀尖走路，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捱上一刀，夜裡也難睡安穩。”

王舜臣看著韓岡滿眼的：“在甘谷城就能睡安穩了？”

“我現在就睡，你說有沒有人能在這裡謀害我？”韓岡一句反問得王舜臣啞口無言，又道：“你回去後，先去拜會王道。有他引薦，王機宜必然會信用於你……”

“就像前日王衙引薦三哥你？王機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沒力氣搭理！”

“別犯渾！你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谷，你的前路卻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你和趙子漸，王機宜肯定都會重用！”韓岡的聲音嚴厲起來，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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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是武夫，王韶邊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過王舜臣還能結到吳衍，王韶肯定不會放過的。至於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韓岡也看得出來——只不過王機宜要先給個掌，纔會塞顆棗過來。韓岡對掌沒興趣，那顆棗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雖然不笨，但人世故上絕比不了活了兩輩子的韓岡，他抓著頭：“俺怎麼想不明白。”

“日後便知，現在說了就不靈了。聽我的，你回去了自然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