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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 第062章 魔高一丈

謝危進了偏殿。

薑雪寧那張蕉庵還同他的峨眉一道掛在墻上。

他看見便想起來, 讓薑雪寧將這琴一併帶走, 不想轉過頭來, 竟見薑雪寧兩眼微紅地看著他,一跺腳, 賭氣似的便下了臺階,留給他一道背影, 徑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話便沒能說出口。

偏殿裡靜悄悄的。

昨日焚過的香已經冷了,徒留一爐沒有餘溫的殘灰。

謝危坐下來。

有一會兒之後那氣漸漸消下去,纔想自己不該生氣。年歲不大, 雖有些怪頑劣, 可還有些小孩兒心, 那模樣不過一時同他使了子罷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

是近日來出的事太多太, 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慢慢地擰了眉, 抬起手指來, 用力眉心。

薑雪寧一路回去, 卻是覺得心底一意氣難平。

謝危同說那句話時,覺著自己或許是沒留神傷了人,著人逆鱗, 有一瞬的疚。可謝危下一句話讓走,讓不用學琴!

所有的委屈一腦湧上來。

於是將那一疚全拋了,固執地覺著自己沒錯。

“不學便不學, 以為我稀罕不!”

用力地踩著宮道上那鋪實的石板, 薑雪寧向著仰止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話雖這麼說, 實則深憋屈。

固然是想離謝危遠點,也怵著琴這一道,可自己不想學和謝危不讓學了,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無論如何心裡是一氣攢上了,越往下氣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裡,左看那花瓶裡剛上的樹枝是歪的,右看那書案後才掛起的名畫是醜的,有心想要打砸點東西撒氣,可這屋種種擺設盡是沈芷著人為佈置,無論如何也沒捨得下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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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隻能抓了那棋盤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

薑雪寧撿起來就一顆顆朝墻上扔,一顆比一顆用力,直打得那墻篤篤作響。

“還當你姓謝的是什麼好東西,原與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不去上學自有自己不願上學的理由,平心而論,薑雪寧覺著自己還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詩經》的趙彥宏偏心,教書法的王久看不起想寫草書,也沒翻臉不學,而是把這些細枝末節忘掉聽他們講學。

可張重不一樣。

聽不得這人站在殿上胡說八道,講些令人作嘔的言辭。

薑雪寧本以為謝危不同凡俗。

盡管上一世此人確有謀逆屠戮等等驚人腥之所為,可恰是如此才證明他並非一個循規蹈矩之人,該能不願上那張重之學的因由。

才說了自己不願上學,謝危連緣由都不問便說是頑劣不知悔改。

如此獨斷剛愎,同那幾位惹人厭惡的先生有什麼區別?

縱是上一世自己之死與此人謀反之事有不開的關係,可也從未因此覺得謝危是個小人,是個庸人,相反,從另一種角度講,極其認同此人的本事與才華。

然而今日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隻因為他在聽聞不願上學後的臆測與獨斷。

此人在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進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裡,與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無二了,再稱不得什麼“半聖”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墻上,又彈落下來,滾在地上。

薑雪寧冷著臉都不看上一眼。

兩眼目釘在那墻上,像是釘在誰上似的,也把誰給穿似的,出些許凜冽。

其他人下學回來的時候,那兩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點點黑白散落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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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有人輕輕叩了門。

拿了本話本子坐在躺椅上看,聽見聲音便問“誰呀?”

外頭竟然響起沈芷的聲音“寧寧,我。”

薑雪寧一怔,忙把話本子放下,起走過去把拴上的門拉開,一抬頭就看見沈芷站在門口,後也沒跟著人,有些擔心地“你沒事吧?”

薑雪寧道“不過是找藉口逃了課,沒事。”

沈芷鬆了口氣道“我猜也是。那張夫子,我聽了都忍不了!”

薑雪寧也覺這人實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報告的事來,拉著沈芷的手,讓進了自己屋裡坐,道“殿下也覺此人不可?”

沈芷犯惡心“從來隻聞外頭閨閣兒要學《誡》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聽大倒胃口,哪裡將兒家當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臺麵的東西,還要拿進宮裡,拿到學堂上來講!”

薑雪寧旁敲側擊“那殿下打算如何置?”

沈芷原本隻是抱怨,並沒想到要置,薑雪寧這話一說,還真跟著想了一下,兩眼頓時一亮,拍手道“對呀,本公主何曾過這樣的氣?這《誡》尋常人家胡來也就罷了,難不本公主堂堂一個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與母後那邊去,也好敲打敲打這愚頑夫子,讓他取消了這一門。”

薑雪寧歡喜了幾分“如此甚好。”

沈芷也跟著高興。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開不久,便又忽然垮了下去,聲音低沉“不過這兩日宮中事多,皇兄與母後都不大高興,換了往日必定對我百依百順,如今卻未必有閑心搭理我了。”

薑雪寧一時無言。沈芷便嘆了一聲,道“不過也沒事,至多等這陣過去便好,晚些時候請安還是要向母後說上一聲。不想這些了,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沒關係,明天就是謝先生來上課了,要教我們那邊他新選編的文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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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提,薑雪寧險些都要忘了還有這件事。

是啊。

謝危一人教兩門,往後雖不去學琴了,可三日裡有謝危兩日的課,糟心的日子怕還多呢。

隻是與謝危之間的齟齬也不必道與沈芷

薑雪寧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啊,謝先生同旁人不一樣,明日便高興了。”

不管心裡對謝危此人已存了多深的偏見,次日起來還得要洗漱,收拾心去上課。

薑雪寧昨晚上睡時已經想清楚了。

謝危若因這一樁事惱了出宮從此不用上學,那自然是天大的好訊息,一回府就求了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跡天涯去;可若謝危隻不私底下讓學琴,那學還是要繼續上的,見了謝危也恭恭敬敬,隻權當不,也當先前那些事都沒發生過。

至於謝危因此遷怒要害死……

薑雪寧覺著他要除趁早就除了,且上次宮時有言在先,不至於因這些許小事暗計害人,失了他的氣度。

想謝危獨斷不分青紅皂白說也抱了貓嚇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義憤拋下,心平氣和去了奉宸殿。

因為今日第一堂便是謝危的課,所以眾人都去得甚早。

怕課間無聊,方妙帶了副象棋。

趁著還未到卯正,便把棋擺上,周寶櫻難得眼前一亮,不由分說就拉過了椅子坐在對麵,放下狂言“好嘛原來你還帶了一副棋,也不早拿出來。你們都道我隻會吃,我可告訴你們,纔不是這樣!今天便一手,給你們瞧瞧。”

眾人都知道是個活寶,完全沒把的話當真,但熱鬧誰不想看呢?

於是全都湊了過來看們下棋。

薑雪寧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的目落在桌角那端端擺著的小冊書上昨日從奉宸殿離開時,推了一把書案,案上的東西都掉了下來,沒想到今日來都已經被伺候的宮人收拾了個妥當,連之前那本掉下去的《誡》都合上了正正放在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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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芷來得晚些,撇著,眉眼也耷拉下來,見了薑雪寧便喪喪地喊了一聲“寧寧。”

薑雪寧一看便知是事

笑著寬“殿下先前就說了,太後孃娘與聖上事忙,有這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過些時候改一天再說此事,他們說不準就允了,何必這樣喪氣?”

沈芷道“也是。”

昨日去告那張重的狀不,原是意料中事,改一天再說就是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於是重又開,拉薑雪寧去看周寶櫻同方妙下棋。

方妙帶棋來不過是想隨便下下,解解乏悶,又想周寶櫻平日懵懂不知事,便道多半是故意說大話逗大家樂,是以初時也不曾將下棋本放在心上。

可出人意料,一坐在棋盤前,周寶櫻跟變了個人似的。

那平日總鬆鼠般鼓個不停的腮幫子繃著,稚的臉上一片肅然,清秀的眉宇間竟有幾分凝重,下起棋來一板一眼,沒一會兒便殺得方妙傻了眼!

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一晃神間已被吃了個“士”,於是連連擺手,竟上前把自己方纔落下去的那步棋撤了回來“不算不算,剛纔不算!我都還沒想好呢,我不下這裡了,我改下這裡!”

“落子無悔!”

周寶櫻驚呆了“怎麼可以這樣?”

說出這句話時眼睛睜得老大,活像是被方妙搶了塊餅去一樣憤憤。

這場景本該是嚴肅的。

然而臉上是下不去的嬰兒,非但不嚇人,反倒十分可,引得眾人止不住地發笑,調侃道“這是好棋手遇到臭棋簍子扯不清了!”

方妙還兀自為自己辯解,說周寶櫻下棋如此嚇人,擺明瞭是欺負,悔棋也不算什麼。

眾人都笑得東倒西歪。

連站在最邊上觀戰的薑雪寧都沒忍住出幾分笑容來。不過一轉眸就瞥見殿門外一道影走了進來,臉上那原本明的笑容沒了,先垂眸躬道了聲禮“謝先生好。”

眾人這才發現謝危來了。

下棋的站了起來,觀棋的也斂笑轉,跟著薑雪寧一道行禮。

謝危的腳步便在殿門外一停。

他昨夜沒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一番錯綜復雜的局麵沒理順,半夜又頭疼,犯了寒癥,今早從府裡出來時麵便有些發白。

原本輕便些的道袍也不穿了。

劍書怕了冬風冷吹得寒癥加重,給他披了嵌了層絨的深青氅,立住時便有幾分青山連綿似的厚重。

薑雪寧看見他時斂了笑意,一副挑不出錯來的恭敬姿態,謝危自然清楚地收眼底,也不知為什麼又氣悶了幾分。

他淡淡道“不必多禮。”

也收回了方纔落在薑雪寧上的目,攜了一卷書從殿外走進來。

眾人都知是要上學了,連忙幫著方妙收起棋盤,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薑雪寧也向自己的書案走去。

謝危自來從右邊過道走,正好從書案旁經過,然而目不經意垂落,忽然便凝住不,連著腳步都再次停了下來。

薑雪寧順著他目看去,發現他看的竟是擺在案角的那冊《誡》,邊不由勾出了一抹諷笑。

謝危兩道長眉卻是蹙

眾人案頭上都有這本書。

手拿起薑雪寧案角這本,翻了兩頁,搭在那紙頁邊角上的長指便停住,隻問“奉宸殿進學並無此書,誰讓放的?”

薑雪寧心底一嗤,並不回答。

眾人也都麵麵相覷。

沈芷猶豫了一下,道“回先生,昨日本教《禮記》的張先生說學生等不知尊卑上下,是以了《禮記》先教《誡》,命人發下此書。”

“……”

張重?

這位國史館總纂並不與翰林院其他先生一般,謝危接得不多,實沒料著沈芷會給自己這樣一個回答,更沒料著張重有膽量違,改了他擬定的書目。

重落到書頁上,條條皆是陳規陋款。

他腦海裡竟不由自主地回溯起昨日與薑雪寧一番帶了火氣的爭執――

“這時辰張先生還在講學,你不聽課坐這裡統?”

“張先生的課我不想聽……”

“我訓你不該?”

“尊師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麼,學生學什麼,先生說什麼,學生是什麼。謝先生我斥我誤會我,都是應該。”

……

謝危悉人心,聽了沈芷的話,一想便知,昨日是自己先為主,不分皂白地責斥了,才使怒極反擊,一時便生出幾分不知來由的煩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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