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了好幾天,肖鐸還是沒有派人來。
音樓從一位老太妃那里得來幾顆木棉花的種子,把屋里磕了一個角的花觚拿來盛土,唉聲嘆氣對彤云道:“我昨兒夜里沒睡著,想了很久,要逃出去其實也不難,咱們翻不了墻就掏狗,大丈夫能屈能嘛!”看看手里的鏟子,泄了氣,隨手撂在了一邊,“可是逃出去了怎麼辦呢?咱們就那幾兩銀子,吃兩碗熱干面興許還夠。再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守陵的太妃不見了,家里不得連坐。”
“可不是!”彤云往瓶里添了點水,垂著眼道,“趁早別想那些沒用的,除非您不拿家里人的命當回事兒了。咱們再等等,沒準兒過兩天肖掌印就打發人來啦。”
等是最痛苦的事兒,可除了等也沒別的辦法。不過靜下心來,仗著肖鐸的排頭,日子倒也過得。每天誦經禮佛,剩下的時間還能串串門子。
天氣轉暖,自己是沒覺得,草叢里的蟲蝥卻開聲兒了,長短相接,鳴得抑揚頓挫。音樓喜歡在傍晚時分到轉轉,帝后的陵寢有人打點,寶頂前后連一片枯葉都看不見。妃嬪的墓園較為偏僻,那些小小的墳塋簇擁在一起,有時長了草,也不見有誰來清理。從神道下來,每常遠兜遠轉過去看看,靜靜站一陣子,心里不覺得害怕,只到悲哀。
也沒數時候,大概過了有十來日,某一天從隆恩殿后穿行,遠遠看見高從陪著一個人從七孔橋上過來。那人穿皂紗團領常服,腰上束玉帶,影在夕下拉得很長。音樓無法形容當時的心了,簡直像撥云見日,一道照進心里來。
掌對彤云笑,“瞧瞧,咱們的救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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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謝!
孝髻,即白(髟狄)髻,上面可以戴素銀頭面。明代在喪禮及守孝期間頭戴孝髻(或用白布包頭),穿白或孝
、孝(麻布),即使是會客、出行或在一些吉禮場合仍不變裝束,以示有服在。
☆、墻外道
高從哪里知道他們那些底,他滿以為那位刮的端太妃是肖鐸的對食,見他們督主來了一心想著邀功,見針地描述音樓在泰陵到的高等待遇。
肖鐸問:“娘娘這陣子好不好?”
高從覺得證據更確鑿了,要不怎麼不問別人問?他笑得花一樣,點頭哈腰道:“都好,督主不必憂心。娘娘是奴婢見過的最看得開的人,好幾位同來的太妃頭幾天連飯都吃不下,娘娘不是的,要吃要喝,一點兒沒虧待自己。奴婢就想啊,這樣的人天生命好,果不其然,后來打聽著了,有督主護佑著,娘娘可不是不幸中的萬幸麼!”
肖鐸一哂,“你怎麼知道有我護佑著?”
“您今兒來不是為了端太妃?”高從笑道,“要沒有娘娘親口示下,奴婢們也不敢胡猜。娘娘說了,和您有,要的東西都記在您賬上……嘿嘿,奴婢們自不敢問您討要那些小錢兒,不過知道娘娘手頭上不方便,特意的對老人家多多拂照,到底念著督主對奴婢的恩典。想當初奴婢快給趙無量打死了,還是督主發話饒了奴婢小命,讓奴婢到泰陵來管事,奴婢如今活得這麼滋潤,全有賴督主的恩典。督主在城里要什麼有什麼,奴婢沒回報督主,如今太妃在跟前兒,奴婢必定剪干凈指甲小心托著,孝敬太妃就是孝敬督主,奴婢都知道的。”
肖鐸覺得奇怪,什麼時候和好到那種程度,還仗著他的名頭賒上了賬?他道:“太妃這麼說的?全記在我頭上?”
“可不!”高從顛顛兒道,“您瞧太妃和你一點兒不見外,奴婢們瞧在眼里,更不敢怠慢了。”
他撇一笑,這人倒會順桿兒爬,見過幾回面全是有求于他,搭理搭理就著當令箭,在這些太監面前吆五喝六,弄得人家真以為是那麼回事了。大概不知道,但凡和太監走得近的,到了別人眼里口里,無非就是那種關系。倒一點兒不在意,這麼看得開的也見。
他懶得多費口舌,既然都不在意,自己是個男人家,還計較那些麼!因道:“伙房那頭的虧空不能讓你背,欠的那些帳,回頭我人給你送來。”
那錢原本就在度外的,能收回來最好,收不回來也無所謂。高從手道,“督主您忒揪細了,那麼點子錢算什麼!奴婢小氣出了名兒不假,可也分得清什麼時候該算計,什麼時候該做人。您別介,別放在心上,奴婢能出一把力,是奴婢對您的一片心意。您再使人送回來,那不是打奴婢的臉麼!”
肖鐸笑了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像在宮里的時候那樣繃著。他環顧晚霞里的山,人在此間,多不稱意都淡了。現在看來,要是能長長久久遁世,其實也是造化。他嘆了口氣,對別人來說也許可行,他這里卻難撂手。有句大白話,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既然一只腳邁進來了,再想全而退是不能夠了。
高從邊引他下七拱橋邊覷他臉,“先頭大約是奴婢猜錯了,那今兒督主駕臨是有旁的差遣?”
他唔了聲,“沒猜錯,確實是為端太妃的事來。”
才說完就看見銅爐鼎邊上站了個人,穿麻對襟,落日余暉從背后照過來,臉孔背著,型廓卻有種脆的。離得遠,并不確定是否對上視線,然而有種異樣的覺激靈靈過心頭,像老人,真如說的那樣很深似的。
快步趕上來,笑靨如花,“肖廠臣,你來了?”
他低頭看,帶著平常一貫的神,既近且遠地微笑,“娘娘是在等微臣?”
的確在等,不過不大好意思直接承認罷了。打著哈哈轉過頭看風景,“沒有,我和彤云天天傍晚會出來溜達,消消食嘛!正巧遇見您,過來和您打個招呼。”
他認真想了想,“是吃得太多了,所以要消食?”
音樓噎了下,看彤云,也被雷劈了似的。看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在尚膳監橫行了兩天,這事被一狀告到肖廠公跟前去了。
正在憋得臉紅脖子的時候他倒又笑了,“不過吃得多好,我喜歡胖些的人,胖些看著有氣神。瘦得麻桿一樣,一骨頭燉湯都沒油花兒,也沒意思。”他看,“娘娘不是和臣好麼,臣不嫌你胃口大,臣這里管飽。”
音樓臉上一紅,知道自己作威作福的底細被穿了,讓人家調侃兩句是活該。但他這麼撥人可不厚道,什麼胖啊瘦的,忘了自己是太監麼?還是像彤云說的那樣,凈茬沒收拾干凈,那地方順風長,它又茂盛起來了?
既然都說管飽了,十有八/九是來接的,不過存心擺上一道罷了。笑得很含蓄,“那往后就有賴廠臣了。”
他揚眉揖手,“寒舍沒別樣拿得出手的,就是廚子好。當初選進府的時候打聽過,據說是江浙人,做的菜也定合娘娘胃口。”又偏過臉吩咐彤云,“你去給娘娘收拾細,車已經在大宮門上等著了。”
們窮得叮當響,細是沒什麼,不過有幾件換洗裳要打包帶走。彤云響亮地噯了聲,撒就跑了。
高從在邊上愣神,“督主這是來接娘娘的?”
他嗯了聲,“接到我府上……怎麼?不麼?”
誰敢說不?只要他愿意,泰陵里的全接走也沒人敢置喙。看來對食的名號是坐實了,督主就是督主啊,果然和別人不同。別人帶出宮還得,他倒好,正大明接到府上過日子去了。不過也得留神別被彈劾,走一個太妃,鬧出去可不是好玩的。捅到皇上跟前,只怕誰都護不住。
“奴婢這里斷沒有二話。”高從道,斜眼瞄了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麼事不就?嘿嘿,那您二位聊著,奴婢幫著彤云打點去了。”
人都走了,就剩音樓和肖鐸面對面站著。夕漸漸沉下去了,唯余漫天怒云,像一蓬火,映紅他的臉。
歪著腦袋打量他,他在宮里耀武揚威,到哪兒后都跟著一大堆。今兒卻不同,他是獨個兒來,有時候聲勢是人捧人哄抬出來的,宮中行走錦華服,到陵地里來穿皂,但是襟袖上那時時現的掐金流云紋,也足人嘆他這人活得多細了。
“廠臣,我到您府上,會不會您為難?我琢磨過,您人緣不好,萬一有誰在殿上給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說事兒,到時候皇上不能底,勢必您擔待著,那怎麼好呢!”蹙眉道,“您樹大招風,我怕您吃暗虧。”
他以為糊涂,沒想到看得卻很徹。他嗟嘆,“娘娘對臣有這份心,臣為您點冤枉氣也心甘愿。這事原不宜張揚,泰陵里出去人,外頭是不會知道的。退一步說,就算走了風聲也不打,您不是說我人緣不好麼!人最忌諱干什麼都半拉,要麼人人敬仰,要麼人人得而誅之。索惡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復掂量,是不是這個理兒?”
點點頭,“我知道,俗話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麼!”
他干咳一聲,“娘娘詩禮人家出,果然一肚子才學!”
拱拱手,“不敢當,說得糙了點,然話不同而理同,我怕圣上欠考慮,帶累了廠臣。”
咧笑,別看一重孝,年輕孩兒臉上那份明朗火熾的神采怎麼掩都掩不住。艷的紅襯著細細的糯米銀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發現,一種覺破冰似的縷縷蔓延開,像領口的寶相花,勾繞纏綿,人心悸。
驀地頭皮一凜,似乎是哪里出了錯。他慌忙轉過臉看宮掖方向,轉眼又是尋常模樣,只道:“娘娘別擔心臣,臣若是這點事都辦不好,也不能在東廠的位置上坐那麼久了。”
確實是心的多了點,諾諾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過明目張膽總歸欠缺,還是得編個幌子打打掩護。廠臣說我扮什麼好?扮丫頭?扮小廝?要不扮個馬也啊!”來了興致,“我上東廠伺候您筆墨吧!”
他知道打什麼主意,耐著子輕笑,“要委屈娘娘,進臣府里以族親的名義,這樣不至于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恐怕也不能太過隨意。臣皇命,不得不謹慎行事。娘娘是善人兒,不會不諒臣的苦衷吧!”
有些失,但仍舊笑著應承,“我省得,不會給廠臣添麻煩的。既然是族親,那您管我娘娘就不對了,您還是我的名字吧!”又追著問他,“廠臣有小字沒有?我在閨中有個小字濯纓,后來進了宮,就沒那麼多講究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濯纓……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在腮幫子底下,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沒應的話,甬道那頭的彤云過來了,他手接過包袱,對音樓微躬了躬,“請娘娘移駕。”
這麼一來主仆兩個都茫茫然,估他的意思是沒打算帶上彤云,那哪兒!音樓挽住彤云,“咱們倆不能分開。”
他回一顧,有點無奈,“娘娘,您要全而退,必然有個人要接替您,彤云留下最合適,也是忠心報主的好機會。”
音樓是個重義的人,其實換句話說心眼兒實,不會想到自己先出去,回頭再來搭救彤云。只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雖然彤云是進宮后才撥到邊的,說話不太著調呲達,可是朝夕相,已經在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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