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麼。”滕玉意閉著眼睛說,“先程伯打聽長安城有名的道觀和道士,若打聽下來沒結果,明日一早再準備犢車也不遲。”
說著打了個呵欠:“我先睡一覺,程伯來了記得我。”
春絨和碧螺應了,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滕玉意連日奔波,早已是神疲力乏,眼皮一垂,很快便睡著了。
或許是翡翠劍失去了靈力的緣故,這一覺睡下去,久違的魑魅魍魎又找了上來。
當再一次睜開眼,驀然發現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房里幽幽燃著羊角燈,窗前條案上,靜靜攤著一箋信紙。
滕玉意怔怔環顧四周,低頭瞧見自己一縞素,從這打扮來看,正是姨母剛去世的那段時日。
看來又夢見了前世,如此清晰,真不像在夢中。
滕玉意抬手了,臉頰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心口悶痛難言,分明剛哭過。
桌上的信剛起了個頭:“阿爺見晤。獲悉近日東宮選妃,兒亦在遴選之列,不知此事確否?”
滕玉意只掃了一眼就大驚失,怎麼不記得自己前世給父親寫過信?
自從阿娘去世,與父親的關系稱得上冷若冰霜,別說給父親寫信,連父親寄來的信都不怎麼拆看。
把信顛來倒去看了三遍,終于記起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時候距離自己被人害死只剩兩個月,京師有傳聞是太子妃人選之一,而父親似乎也默許了此事。
記得當時驚怒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爺當年死了發妻,如今連兒也要禍害麼?”
阿爺接到信后未曾回信,卻立即啟程趕回長安,草行宿行得太急,進門時袍上沾滿了塵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愿意,阿爺想法子推便是。”滕紹解下大氅遞給后的程伯,揮手讓下人們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爺在決定兒的親事前,為何從不過問兒的意愿?”
滕紹默了默,把腰間的佩劍解下來掛到墻上:“前陣子出了段寧遠的事,阿爺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覓個比段寧遠強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陣皇后和王妃舉辦賞花宴,阿爺想著這倒不失為一個挑選良婿的好機會,便自作主張替你應下了。實不相瞞,皇后就是那一回對你有了好,所以這回遴選太子妃,才會有大臣把你加遴選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爺安排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賞花宴上,見到了太子和王世子。
太子的長相隨了圣人,濃眉厚,天生一副親善的面相。
王世子……
哼,王世子對著的畫像說:“不娶”。
此事是畢生之恥,瞪視著父親:“原來阿爺早就想將兒嫁宗室?”
“事先未與你商議,固然是阿爺的錯。”滕紹淡笑著坐到窗邊矮榻上,“但阿爺對太子的品行還是有數的,當年太子隨軍歷練,正是由阿爺領兵,蔥嶺何等孤危之地,換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兩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卻從不怕吃苦,難得的是對老卒弱兵一視同仁……這份仁厚,簡直與圣人一模一樣。”
“我勸阿爺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兒死都不會嫁給宗室的。”
父倆就這樣鬧得不歡而散,滕玉意本以為這事算徹底擱置了,誰知過了沒多久,皇后突然召見。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裝扮了,到了大明宮后,在丹墀前候命。
那時已了冬,長安迎來第一場雪。
朔風漸起,細雪翻卷著飄到廊廡下,腳上穿著赤紅鹿麂長靿靴,才站了一小會就覺得腳趾冰冷。
幸而皇后沒讓等多久,宮人出來領。
大殿生著火,清幽暖香撲面而來。暖閣里鶯聲燕語,有許多小輩在陪皇后說話。
“這麼說,阿大哥哥同意這門親事了?”
“怎麼會,承佑只是答應見見這位上州別駕的許娘子。聽說許娘子小時候常住揚州,有一回來長安赴宴,無意中救過承佑一命,小名就阿孤。承佑找了那娃娃許多年,一時找到了,難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腦中像琴弦被撥,錚然響了一下。
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阿娘剛去世那段時間,覺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稱過“阿孤”。
而且,小時候同阿爺回長安。那陣子阿娘剛病逝,整日郁郁寡歡,有一回阿爺不在家,管事帶去赴宴,回來后就染了風寒,高熱不退,病了足足兩個月。
期間偶爾醒來,也只記得阿爺那雙布滿的雙眼,等病好得差不多,阿爺就帶回了揚州,當時在長安的那些事,一件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們說的許娘子,倒有些印象,前陣子玉真觀的賞花宴上,見過許娘子一次。
許娘子相貌并不出眾,但因白皙纖弱,自有一安然恬的氣度,當時藺承佑背著弓箭從花園中路過,許娘子曾注目他許久,事后許娘子有意無意打聽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聽見幾句。
滕玉意正想著,宮人就報:“娘娘,滕娘子來了。”
殿里安靜下來,數十道目落到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滕氏,參見皇后。”
皇后的聲音平和:“你們先下去,本宮跟滕娘子說說話。”
屏退眾人后,皇后喚近前:“好孩子,過來讓我瞧瞧。”
滕玉意應聲而起,腳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親切,握著滕玉意的手說:“本宮當年見過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難得的人,沒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本宮也不繞彎子了,今日召你來,是聽說你阿爺近日想替你議親,你卻說你要自己挑選郎君,還說‘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為重’?”
滕玉意背后一涼,這話是賭氣時說的,沒想到傳到了皇后耳朵里。看來太子要選妃之事已經迫在眉睫了,決意回絕此事,不知會不會惹惱皇后。
不過皇后這樣單刀直,倒比虛與委蛇來得好,只好如實道:“不敢欺瞞娘娘,臣的確說過這話,憨鈍愚昧之言,讓娘娘見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爺也是這樣回絕圣人的,答得理直氣壯,朝外早就傳開了。”
滕玉意一愣,原來阿爺早就替表明態度了,赧然道:“這話是臣與阿爺閑聊時說的,臣年淺薄,說話口無遮攔,還娘娘莫要怪責。”
皇后道:“你父在家中閑談,說話全憑本心,我聽了只覺得有趣,怎會降罪于你。今日把你喚來,是想當面再問一回,你不許郎君納妾,這主張不曾變過吧。”
皇后說這話的時候,聲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納罕,殿只二人,這麼揚聲說話,像要說給第三人聽似的。
目稍稍移,瞥見右側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風底下,藏著一角黑的事,意識到那是男子的烏皮六靴,慌忙移開視線。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寢宮出,想來不是圣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來滕玉意的回答,以為害怕,寬道:“你在本宮面前不必拘束,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滕玉意紅著臉道:“回娘娘的話,不曾變過。”
皇后笑得意味深長,聲道:“把你召來說了這半天話,你也該冷了,喝杯熱酒暖暖子,回罷。”
賞了滕玉意一個香囊,讓宮人領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覺得此事古怪,傍晚父親回到府中,讓程伯喚去書房。
“把你今日在宮中的事細細說與阿爺聽。”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將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滕紹靜靜聽著,臉上喜怒不辯:“阿爺且問你,如果圣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納娶側妃的規矩,你仍執意不嫁宗室嗎?”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會不納側妃?為了傳祚無絕,開朝便有一正四側的規矩。”
滕紹道:“你別忘了,圣人就是現的例子,圣人因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擴充宮。”
滕玉意一怔,難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尋味,圣人就不曾納娶過嬪妃,聽說圣人是先帝的長子,因先帝側妃奪寵被害得流落民間,后經清虛子道長養人,幾經波折才認祖歸宗。
圣人與皇后相識于微時,兩人相濡以沫,自從繼承大統,圣人多年來的確只皇后一人。
想起那雙屏風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紹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風后聽玉意答話,究竟是皇后的意思,還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著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選名單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宮里,不過你也毋需擔憂,太子選妃關系到社稷基,牽一發而全,名單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準。阿爺會盡力周旋,過幾日就會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兩日,到了冬至這日,宮苑的臘梅一夜之間全開了,皇后在宮中設宴賞梅,再次傳旨令滕玉意宮。
滕紹因為近日淮西藩鎮作一事,頻頻奉命宮,宮使來滕府傳旨時,滕紹并不在府。
滕玉意來不及給父親送口信,倉促帶著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后吩咐端福在宮外等著,自己在侍的引領下進了宮。
這場雪下得極大,一夜之間,貝闕珠宮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里,那片連綿的白一直延到天盡頭似的,然而轉過宮墻,曠白世界里卻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紅,走近看,竟是大明宮外的紅梅林,萬樹紅梅齊齊在枝頭瀟瀟擺,升騰出一種蓬萊仙境的況味。
滕玉意隨侍穿過梅林,轉過一僻靜的亭臺時,忽見一群人守在樹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來吧,萬一有個閃失,奴婢們只能以死謝罪了。”
“阿大哥哥剛才在樹上喝酒時,怎麼不見你們聒噪?”
“世子能飛檐走壁,區區一株梅樹對他來說算得什麼,奴婢們不擔心世子摔著自己,自然無需呱噪。”
“啪。”樹梢上忽然飛下一顆碩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宮人。
宮人哎喲一聲,捂住額頭彎下了腰。
“我不會輕功,但我會暗,你要再啰嗦,我就給你腦袋上砸出十個八個鼓包。”
另一名孩道:“阿芝,你現在力氣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個許娘子時,怎麼不見你用李子砸?”
那個阿芝的道:“有哥哥在,得到我出手麼?”
“也對哦。”另一名孩年齡似乎稍大些,“我以為這回阿大哥哥終于肯議親了呢,沒想到這個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說啦,報恩是報恩,議親是議親,他才不會因為報恩就莫名其妙娶個子。不過哥哥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當年那個阿孤。”
“他怎麼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訴我。”
宮人重重咳嗽一聲,著頭皮近前:“奴婢見過昌宜公主、靜德郡主。”
樹梢簌簌輕響,頂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劉公公,是誰,也是來赴宴的麼?”
宮人躬道:“這位是滕將軍的兒,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宮參見。”
滕玉意往上看,梅樹枝葉扶疏,看不見樹上人的頭臉,倒是能看見垂落下來的瑰麗工巧的帶。
在樹下屈膝:“臣滕玉意給兩位殿下請安。”
“你從何來?為何之前從未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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