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初,大慶殿,正旦大朝會。
文武滿座,觥籌錯,君臣皆歡。飲至半酣時,皇帝命人將沈毓章到近前,笑問道:“又是一年之初。毓章,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同朕說的?”
沈毓章行禮,而后抬首。一張臉龐年輕、英俊,亦著未被世事磋磨過的傲然意氣。他朗朗回話道:“陛下深知臣之心意。臣于年尚昭慶公主,惟愿陛下準允。”
皇帝頗心,對他頷首道:“你父親前些日子已同朕提過了。如今邊境無事,確是辦此大事的好時候。不過央央是朕的心頭之,你同的婚事倉促不得,宮中須得花些工夫好好張羅籌辦。朕也司天監的人看過日子了,便放在年末罷。”
沈毓章笑了笑,跪下謝恩:“臣謝陛下準臣所請。”
朝宴罷,他又去太后宮中給太后請安。
太后宮外,英嘉央正幾個宮挑著如意宮燈掛上檐。待見到他來,遙遙沖他一笑,笑中盡現意。
那一夜宮燈,雪清清,方從宴上飲罷酒的沈毓章就這麼醉在了滿滿意的笑容里。
醉了的沈毓章管不住心頭旖念,只想要放肆一回。
他步上前,也不顧旁邊還有宮著,徑自抬臂,將的兩只手牢牢地收進自己的掌中,意氣風發地道:“央央,陛下同意你我的婚事了。你想要什麼,你一樣樣地告訴我。我一定要給你備這世間最厚最重的聘禮。”
英嘉央嗅到他袍上沾的酒味,和聲道:“毓章,你醉了。”
沈毓章更加得寸進尺地一把將拽懷中,這作一旁的宮們都得垂下了頭。他醉得肆無忌憚,仗著敵不過他的力道,鎖住的腰,低頭湊到耳邊說:“央央。我沒醉。你現在就同我說,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我統統都給你。”
英嘉央被他這麼抱著,耳邊是他赤熱的話語,一時心到無以復加,連要掙扎都忘記了。
竟就縱著他在太后宮外如此放肆,未加制止。
他靠得太近了,呼吸一下下地著的臉。臉紅了,喃喃道:“毓章,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的腔震兩下,是笑了。然后他道:“你要我的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央央,我說的對不對。”
伏在他前,也笑了。
沈毓章道:“央央,你要的,我統統都給你。我沈毓章說到做到。山河家國,我會守;你的真心,我亦會守。”
那時節,強敵臥,邊境太平,國中大安,年輕的沈毓章說出口的堂堂承諾,人深信不疑。
誰曾料傷心,誰曾料絕意。
誰曾料別離,誰曾料斷棄。
誰曾料,一生一世,終缺六載。
……
英嘉央過珠簾著跪在殿上的沈毓章。
距離那一個正旦雪夜已近七載。他已不再那般年輕,不再那般張揚。如今的他,沉毅,穩重,輔政大權威之下,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敢出前諫阻他這堪稱不臣的舉——甚至連他的親生父親沈尚銘,也沉默著不發一辭。
年的皇帝頗不安份地頻頻四顧,小小的臉上出大大的期盼。
眾人矚目之下,英嘉央終于開口:
“沈卿,你放肆了。”
的聲音中幾乎沒有任何緒,是平常一貫的溫和堅定,未失一分主儀。
遭斥的沈毓章肩背直,一如案邊角。他目視上方,坦坦回道:“臣今日就放肆了。臣既然已經放肆了,便不在乎再多放肆幾言。”
這話一出,仿若看見了當年那個因醉酒而肆無忌憚的年輕沈毓章。
沈毓章則再拜而叩首,然后抬首再道:“景和十一年正旦之夜,臣曾允諾公主殿下: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當年未盡之諾,臣今愿重新履踐,殿上眾臣共作見證: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圣公主;若陛下準臣所請,臣必以一心一意待公主,無論何事絕不離棄公主,一生一世疼公主。”
這字字句句,無一不打在的心頭,令眼眶輕。
一霎憶當年雪夜,一霎又憶他同割斷了所有分的那六年。如今能重為他心,而他愿重許此諾,是多麼令人嗟嘆,又是多麼令人慶幸。
這男人不顧臣子面,不顧沈氏門風,一旦放肆起來,分明仍是當年深深著的那個年。
當年肯陪著他放肆。如今若不陪著他再放肆一回,那便是白白了他沈毓章這麼多年。
……
放肆。
當真是放肆。
陳延甚至以為,只用放肆這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沈毓章的舉了!
他以為沈毓章當廷求尚垂簾之公主一舉已是古今不聞,卻萬萬沒料到沈毓章還能更加不顧君臣面,竟敢在朝堂之上當眾告!
陳延忍不住以竹笏半遮面頰,扭過頭去看沈尚銘。
沈氏這三百八十年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倘若沈文公地下有知,豈能容沈氏子孫這般面全無?!
沈尚銘對上陳延的目,沉沉地喟息。陳延怎能知道,當初沈毓章被他親手揍得滿背是,仍能骨頭地說出“至于央央,兒子是一定要娶回來的”這等話,那決意震得他這個做父親的簡直束手無策。況今沈毓章在輔政高位,又哪里是他能夠當廷教訓得了的。
沈尚銘以為,昭慶絕不可能當廷應允沈毓章。否則此例一開,往后但凡有重臣挾權相帝,昭慶又將要如何平衡置?
豈料在思之后,英嘉央微微側首,看向陳延,道:“陳卿,且勞禮部再忙一忙。”
陳延一驚:“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沈將軍同本宮的婚事,便勞陳卿費心了。”
陳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磚上。
沈尚銘雖亦為所驚,但他瞧著陳延失態,則更是無言。
大平英氏這幾百年來,因之一字而任縱意的君王,豈止是一兩位?
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當同文公一笑罷了。
……
因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竟被準允一事過于震朝堂,散朝之后,未敢當廷上諫之眾臣又紛紛擬了彈章,一封封參劾沈毓章不臣的奏札被陸續遞進中。相較之下,皇帝意大封卓氏一議倒一時無人再顧得上參駁。
三日后,皇帝制詔,頒于天下:
其一,為已歿武威上將軍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戰不守之冤罪,追謚武毅公。
其二,為卓氏一門平反,昭雪已歿逐北侯卓疆里通敵軍之冤罪,昭布卓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云麟軍、收復大平失地、北伐大晉重鎮等諸事。
其三,為彰卓炎不世之軍功及擁立新帝之大功,以國姓封親王。
……
狄書馳尚未步宗正寺大門,宗正寺卿喬嘉便已出迎上前,一揖道:“狄大人。”
朝中九寺正卿,喬嘉是其中唯一的子。十九歲科舉仕,外任六年后回京,在其后五年中憑著謙謹的為人與斐然的政績一步步晉升,如今年方三十歲便已居正三品之位。狄書馳縱為三輔臣之一,亦不敢將怠慢,立刻回禮道:“未想能得喬大人親迎。”
喬嘉一面迎他,一面道:“狄大人奉旨問王一案,若有需要喬某協助之,直言便是。”
狄書馳聞之言,對有禮地一笑,道:“喬大人平日悉宗室事,若喬大人公務不忙,便同我一道聽審此案罷。”
自開國至今,宗正寺從未置過詔獄,而今昭慶將王按押于宗正寺,又令輔臣之中權勢與資歷最淺的狄書馳來督辦此案,喬嘉又如何看不出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對王網開一面,生怕他被兵部、刑部、史臺三合力定個死罪。
喬嘉側首看了一看狄書馳。他雖是名門之后,但極年輕,又無大勢,眼下接了這樣一宗燙手案子,想來定會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給宗室一個面。
……
獄后,一審便是三個時辰,其間狄書馳未進食,只飲了數杯茶而已。
待將舉發英肅然數罪的人證之辭與證都一樣樣問驗過后,狄書馳問英肅然道:“殿下還有什麼話要講的?”
他這時候的聲音與神,同審訊初時幾乎毫無分別。面對英肅然,他從始至終的態度皆不卑不,不以其宗室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份低看。喬嘉不暗嘆。
審訊之中,英肅然很開口,每被狄書馳問話求證時,多以沉默無視作為回應。此時聽見狄書馳這一問后,英肅然方掀了掀眼皮,終于分出一點注意力給他:“你卓炎來,我便回你所有的問話。”
狄書馳道:“陛下已以國姓封卓氏為親王。殿下當循禮儀,稱其為英王殿下。”
英肅然笑了。
然后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后,他輕輕息,道:“圖功業,圖盛名……好一個英王殿下。真是好一個英王殿下。”
說罷,有淚水自他眼角淌出。
英肅然份何其尊貴,如今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罵舉發他的顧易,未罵獄中為自保而倒戈的吳奐頡、鄭劾,甚至未罵經他一手推舉卻終將他背棄的卓炎一字。
他竟因狄書馳一言而流淚。
喬嘉看清,愕然而怔忪。
狄書馳則面不改,道:“殿下若無旁的話要講了,朝廷便將依著這些人證之辭及證,按律給殿下定罪。”
沉默許,英肅然復開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但語氣十足譏諷,重復道:“我有何罪?!”
不待狄、喬二人說話,英肅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炎、沈毓章這等主張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數萬條,他們便是良將?而我殺了幾個不從我意的將臣,又何嘗不是為了議和以換得家國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以兵武恢復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以疆土為餌而大晉宗室,又何嘗不是為了滅晉,我便是叛國?!”
他的笑聲譏嘲生冷。
狄書馳自座上站起來,走近英肅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為國死戰,骸難全。似忠武公這般為國捐軀的將卒,數百年間數不勝數。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為國戰死的將卒鮮。殿下殺的,不只是幾個不從殿下意的將臣,更是大平無數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撥晉室餌的,不只是國之疆土,更是英靈之如山白骨。”
狄書馳又道:“殿下以為靠著太上皇帝護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這萬萬忠士于地下又怎能長眠。我為狄氏之后,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面再跪先祖之靈位。”
他的聲音不起毫波瀾,但喬嘉卻聽得粟。
至此時方徹底明白,昭慶點了狄書馳來督辦此案,背后的思慮是何其幽深而周全。
我的愛是如此的卑微,到死都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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