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至和跪著,對卓炎重復了一遍:“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然后他挪膝蓋,將子向后方轉了一半,沖著在另一頭坐著的戚炳靖又行一大禮,俯首道:“恭喜王爺。英王殿下有孕了。”
屋中一時靜謐。
耳邊不聞人聲,鄭至和心中打鼓,不得不將頭抬起來。他先是看向戚炳靖,只見戚炳靖端坐不,面容冷靜,目沉著,仍是他所悉的那個喜怒不形于的鄂王。
便連聽到自己的人懷了孕,竟也能無喜無驚。鄭至和轉念,想到戚炳靖那連殺人也不眨一下眼的秉,又覺得他這一番沉著冷靜……似乎并無不妥之。
鄭至和遂轉頭,看向卓炎。
豈料也是一樣的平心靜氣,便連先前那一丁點兒的怔容也消失無蹤。
這位……也是個面對數萬條人命說斬就斬的狠角,想必這有孕一事,對而言亦不過“區區”。鄭至和說出口的話無人搭理,他不略有些腦殼疼,可除了繼續跪著,他不敢有分毫輕舉妄。
三人就如此這般,沉默了一陣兒。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輕跳,扯戚炳靖濃黑的雙眉。他看向鄭至和,終于開口:“怎還跪著?”
鄭至和不解,一臉茫然。
戚炳靖目中氳著不耐煩:“還有話稟?”
鄭至和幡然覺悟,“沒、沒話了。臣這就告退。”邊說,邊叩了個頭,然后連忙起,快步退走。
直到退至屋外,將門板悄然掩合時,鄭至和才在嗖嗖寒風之中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怎會沒話要稟?
怎就不讓他說一說,卓炎有孕多久了?眼下胎脈如何?有沒有什麼須注意的?該如何安胎調養?房中之事又有些什麼避忌?……
屋中那二人,貌若冷靜如常,可竟沒人想到要問他一句。
鄭至和吁出一口濁氣,轉,將手中醫箱遞給守在廊間的婢,負手搖頭,出一抹酸苦笑意。
……
屋中,燭火又輕跳兩下。
卓炎頭頸微垂,凝神在思。燭將的側臉鍍上一層暖意,使得的神看起來十分和。在未察之間,戚炳靖自座上起,緩步走至旁。
他罕見地沒有喚的名。
而是直接屈膝,蹲下,一條抵在曳地的裳緣邊,稍抬下,逆對上的雙眼。
卓炎的長睫了下,上他的眼神,有那麼一怔,仿佛被他驚擾了思緒。但轉瞬就了神,輕輕將抿住。
方才被診脈的那只手腕被戚炳靖握住。
他了兩下,低頭,在手腕側的脈搏溫地落下一個吻。那吻很快地移到的指尖,隨著他重新將頭抬起,又移去了的臉頰,,鼻尖。
最后,那吻隔著,上了的小腹。
呼吸微燙,灼華衫。
他心跳的份量這呼吸中,將拱得渾發熱。在試圖手推開他時,他率先昂頭,兩手將的后腰一攬,一面抱住,一面站起來。
他地將箍在懷中,吻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地罩落下來。
卓炎的沉靜容被他功打破。
有一笑意自的息中溢出,欣悅之一如溪瀑,一霎淋他二人的心。
戚炳靖抱著,幾大步走回床邊,將放倒,反手一把扯落床帳。
然后他無休無止地親吻。含吮的,耳垂。咬的脖頸,鎖骨。他的舉著如狂的意與占有。這數尺見方的狹小空間,充斥著他無訴放的、極致盛大的歡喜。
待燭火細苗幽幽若燼時,戚炳靖才消停了。
青牡丹紋的薄羅衫子前襟幾乎被爛,散敞著,堆在卓炎的口。的隨著呼吸輕著,上覆著一層細汗,兩瓣帶著緋水,靡麗人。
戚炳靖熾熱的呼吸隔著蟬紗,自下而上地掠過的尖,惹得蕊晃,然后他的作在此停住。
他盯住如盛清泉的眼,懸滯片刻,利索地翻了個,將收自己懷中。
伏在他肩頭,卓炎輕輕息了一陣兒。他的灼抵在的,往日兇猛如兵,此時卻老實安分,被他收斂住的囂張,一寸寸地無聲沉埋他的脈。
將胳膊自薄衫下探出,手抱住他。同他合的,極度貪他軀的與溫度,令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膛上輕輕挲流連。
待汗意消減,卓炎在他耳邊呢喃:“你難麼?”
戚炳靖以掌按住的后腰,有一下沒一下地那淺淺的兩個漂亮腰窩,閉著眼說:“難什麼。”
一時失笑。
明明如烙鐵,還能冷靜扯謊。
“方才,鄭至和連個賞都沒,就被你唬退了。”
“我有功夫顧及他?”
他聲回了這麼一句,竟不講理。然后他抬起眼皮,目斜,看了看,“炎。”
“嗯?”
“你有孕了。”
他的嗓音有些干啞,這四字如經火燎。
再度失笑。
這又是什麼樣的傻話。難道沒有聽見鄭至和說的話,要他此刻再重復一遍?但這回沒笑他,只是輕聲回道:
“嗯。”
……
鄭至和被人追住,攔在了府門。
他的醫箱被人接過,接著被告知:鄂王有賞要賜,請他留宿公主府。
鄭至和猶豫了一下,問說:“只宿一晚?”
小廝道:“王爺未說。”
鄭至和只得跟著人往回走,路上又問:“宮中陛下那邊……”
小廝不答他——不知是因不知,還是因不敢——只是傳話:“王爺說,鄭大人將英王殿下的病癥細細寫來,稍后由小的轉呈王爺。”
“病癥?”鄭至和愣了一下。
“鄭大人診脈,不是說英王殿下虛虧,需好好進藥調理麼?”
鄭至和聞此,明白了,額上又涌出汗粒,“……誒,是。”又走了兩步,他忍不住駐足,回頭,回本來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大門。
然后他無聲嘆了口氣,轉回,繼續向被夜籠遮的府中深行去。
……
鄭至和的箋子寫得不僅條理分明,更是謹慎小心。
就著燈閱過,戚炳靖將其隨手一擱,捻滅燭火,回到床上。卓炎雖已就寢多時,卻不曾睡,一直在等他。
他的懷抱真是暖。
他的氣味真是令人安心。
卓炎在他臂間抬頭,對上他未閉的雙眼。
這雙眼眸,白日里看明明是漆黑如夜的,可到了夜里,卻比這夜亮了數。那眼中有深湖,湖上有繁星,于暗中閃著稀碎的亮。
不知腹中的孩兒,將來會不會也生有這樣一雙足以令人沉醉其中的眼眸。
思及此,角輕。
而這細微的一,竟也他在夜里瞧見了。
旋即他的氣息近,挨上的瓣:“在想什麼?”
這聲音足夠溫存,足夠包容,亦足夠有力。只覺一瞬之間,二人的似已融在了一,那些曾經被克制住的、沉在心底的話語,此時都能夠說得出口了。
“這孩子,該姓什麼?”
問出了心中一直想問的話。
或許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斗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長煙浩渺,天河漫漫。
他并沒有讓久等。
“姓謝。”
……
披著清寒夜,文乙步崇德殿中。
年皇帝服藥后安置沒多久,此時剛剛睡著。他的眉頭糾擰,好像夢中難,解不得。
文乙探視過皇帝的病況,又出外細詢是日在崇德殿中當差的侍,待一切收拾妥當,才再度回到殿門,無聲地立在一旁,隔著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了一會兒年在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景,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寢疾在此的大晉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門此,文乙陪著戚炳靖站了許久。榻上陷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夠倒懸乾坤的頹疲與無力。
那年秋,諸事紛。
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謚恭憲,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弒兄之兇手,卻反被侍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軍護送回封地。
當時的戚炳靖,猶如一柄飲足了的無鞘鐵劍。
森寒。狠辣。無。
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余名館院清臣,于宮門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屈。
對那些刺耳嘈雜的非議聲,戚炳靖置若罔聞。對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們,戚炳靖視若無睹。
崇德殿闔的八扇深朱門扉為他辟出了一片短暫的清凈。
那時候,戚炳靖看著因他之故而昏迷難醒的父皇,似乎認為終于到了他可以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面無表地轉過,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誰?”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寶文閣。
戚炳靖既掌監國之權,外侍衛無人敢攔,于是一路通行無阻。閣,他跟著文乙,攀踩著造于百年前的木質樓階,在涌著些許回音的嘎吱聲中,來到了閣樓的三層。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高大木櫥,里面收著數不清的歷代中敕制與絕文札。
文乙稍稍將此地打量一番,然后目鎖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獨自走過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積滿塵灰的文札中翻找了許久。
最后他手持一,以袖拂去上面的塵跡,回來恭敬地呈給戚炳靖。
戚炳靖接過,低眼看去。
此形制對他而言,再悉不過。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軍報。
這般普通的一封文書,何以值得被收藏于此地。戚炳靖皺起了眉,猶疑道:“有甚特別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閱。
戚炳靖遂將這一封軍報展開。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敗,大晉失二郡之地,折損兵馬一萬四千余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親將出征者凡四人,戰亡有三。三軍麾下指揮使、校尉及隨軍兵、吏,亡歿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時的親王封號。
這總計八百一十六個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書,麻麻地滿了這一封軍報長表。
戚炳靖住軍報兩端,展臂,將上面業已發黃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掃視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虛垂著的軍報中段,在那一連串的姓名中尋到了一個。然后他輕輕點住那個名字,指給戚炳靖看,道:“這,便是殿下的生父。”
單名單姓。
區區兩個字,夾在這幾千字當中,顯得極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余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以及那不名的一萬四千余名兵卒一般,只是寥寥數筆冷冰冰的墨漬。
戚炳靖的神態幾乎沒起一變化。
然而他的目卻地凝定在那兩字上方——
「謝淳」
過了許久。
他的面前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視,晉西北邊軍戍所外的狂風平地而起,挾卷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糲沙塵,兇猛地從地下翻出所有因重傷而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千萬森森白骨。
這風一路南侵,襲上千里之外的豫州城頭。砂被驟雪凍做一塊塊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壘如丘的兩軍士兵死尸上。那所有的白骨與死尸,倏忽統統化作塵灰,被烈風一剎吞沒。
這風穿馳過上下百余年,見證晉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
這風撲上他手中的軍報,而后了無蹤痕。
唯那一串串已無人知的姓名,隨著他攥了手指,輕微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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