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低垂著頭,避開掛在門廊的風鈴與高高捲起的竹簾,麵無表地跟在張三郎後。
含釧手上的算盤一鬆,「啪嗒」一聲砸在櫸木櫃檯上,一,下意識地想蹲下躲進櫃檯下的隙裡。
這是第二回見麵吧?
今生的第二回見麵。
頭一回是在黑燈瞎火的掖庭,滿麵汙,徐慨怕是早已記不住的樣貌了吧?
含釧心頭朝自己啐了一聲。
慫什麼慫!
怕什麼怕!
如今是清清白白開食肆的良家子,既不是承乾宮的使,更不是千秋宮的丫鬟
含釧目堅定,拳頭狠狠砸了砸櫃檯木麵。
「嗬!你幹啥啊!」張三郎弔兒郎當地撇著頭,手上把專屬於他的刻字木牌舞得虎虎生風,「常言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您這兒關門閉戶幾日,便換了個大樣兒?」
張三郎得意洋洋,「今兒個帶了國子監的同窗來吃飯。」斜了臉,同含釧低聲說了悄悄話,「真正的貴胄,今兒個的膳食用點心,可別給我丟麵子。」
含釧目複雜地看著張三郎。
這頭傻憨憨啊
您幫著拉生意是好事兒,可怎麼就好死不死拉到了徐慨上了?
若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把煎餅賣給他!若是不把煎餅賣給他,他就不會一路跟到東堂子衚衕來!若是不跟到東堂子衚衕,後頭那閻王也不至於出現在的地界兒
果然,古人誠不欺我,生命中所有的饋贈都暗暗標好了價格。
那二百兩銀子,也不是那麼好坑的。
含釧扯開角,艱難地笑了笑,從櫃檯後邊出來,引著二人到窗欞邊的雅座落了座兒,盯著張三郎一個人介紹了今兒個的菜式,「您知道的,分三檔,今兒個是涮羊打主力,三檔的有定額,二檔的暢吃,三檔的是一羊兩吃,還附贈兩份兒小菜並一份羊骨蘿蔔湯。」
請客吃飯得大氣,張三郎把牌子往桌上一扔,「給爺來兩份三檔餐食,今兒個不要金波酒,直接上時鮮最好的翠玉釀。」轉頭向徐慨,「今兒個,便陪四皇四爺喝到天亮!」
還要喝到天亮?
含釧腦袋似被打了一悶錘,憋了半天,「咱食肆宵前就打烊了,翠玉釀也不太夠,就釀了三盅,恐怕撐不到您喝到天亮」
似是有一聲輕笑。
含釧不敢深究是誰在笑,悶著頭扯開一笑,將張三郎的話記下來,便回了櫃檯。
徐慨的眼神落在了一布麻、形匆匆的含釧上。
割太監舌頭、捅賊人眼睛、捨命護葫蘆吊墜兒、生機昂揚地在寬街擺攤兒賣煎餅和糕點所以這個姑孃的最終目標隻是開一家食肆嗎?
開一間不大的食肆,院子裡鋪滿了鵝卵石和矮子鬆,門廊掛著自己串的貝殼風鈴,迴廊裡擺放前朝的字畫與巧的翡翠小件兒,廳堂中沸反盈天,熱鬧的煙霧直躥上吊梁,小娘子興緻地做吃食、釀酒、涮、煎餅
徐慨平靜的表下,心裡低低贊了聲,有趣。
他不太與國子監眾人際,一則兩大熱灶在前,無人燒他的香,二則他若與勛貴世家的公子走太近,於順嬪娘娘,於他自己,都不是好事。
噢。
張三郎除外。
故而張三郎因金之誼邀他到「時鮮」食肆聚餐時,他想了想便應了。
一是好奇「時鮮」小攤兒短短幾個月就做了食肆,二是當時腦中便浮現出那個小娘子,那雙細長上挑的眼睛。
生機、充滿韌勁。
他救了一命,如今也裝作不認識他?
徐慨輕輕挑了挑眉。
「您很和同窗外出聚餐吧?」張三郎笑著給徐慨斟了一杯茶湯。
徐慨低頭看,茶湯綠油油的。
撲鼻一奇怪的清香。
張三郎活像半個店主人,熱招待,「這是斑斕葉煮的茶,最南邊產出的香葉。味道清淡,吃飯前用來清口的,您先涮涮口,之後餐食口纔是食材的本味。」
徐慨依言,品了一口,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真是奇怪的味道。
香氣似乎浮在表麵,隻存在於鼻腔中,口便消失殆盡。
說是白水也可,說有那麼一甜味也可。
不太好喝。
饒是如此,在張三郎灼灼的目下,徐慨還是喝完了一盞。
張三郎笑得越發真摯。
到底是誰說四皇子不好相來著?
不是好相的嗎?
張三郎一高興,開始眉飛舞地介紹起「時鮮」,「上回某帶去的那盒金就是出自這家掌櫃的之手,您別看年歲不大,手上功夫很老辣,推出的菜式都是在北京城裡見不著的。」張三郎環顧一週,見還沒坐滿桌,「如今這兒剛剛開業,還沒真正做起來,但菜品是真不賴,有幾分膳房、府菜的味道,可匠氣沒那麼重,比宮裡的菜多了幾分靈。」
又想起麵前這個是吃宮裡的菜長大的,趕忙找補,「不是說宮裡的菜不好,而是太求一個穩字兒。太穩了,就失了真」
還是沒找補回來。
徐慨卻笑了。
可不是有幾分膳房的味道
那主廚不就是膳房出來的嗎?
張三郎見徐慨難得地笑了笑,手抹了把額頭,長舒了一口氣。
含釧在櫃檯後抬頭,瞥見張三郎喜氣洋洋地沖徐慨比劃著什麼,徐慨半張臉被擋在了花鳥籠後,隻能看到淺淺勾起的角。
含釧低頭,抿了抿。
夢裡徐慨和張三郎有集嗎?
含釧不太清楚。
隻是照徐慨的個,從不重口腹之慾,亦不刻意苛求某人某事,事做人向來淺淺淡淡,含釧伺候了他這麼久,從不知他喜好什麼口味、亦不知他有何偏好,到徐慨死,都說不出徐慨最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甚至無論做出什麼菜,徐慨都是點頭說好,從不下三次筷子。
也未曾在麵前表現出緒上毫的起伏,更別提勾起角歡快地笑了。
還是蠻失敗的。
含釧垂了垂頭。
約莫是份的鴻吧。
一個是天潢貴胄,一個是侍妾通房,他歡快也好,難過也好,他的緒與想法,都不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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