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婦人鬧了好一會事,形象甚是狼狽,方寒霄聽得那一聲,仔細辨認了片刻,方回想起來——此婦好像是曾上京進平江伯府尋過瑩月一回的徐二太太?
徐二太太這一聲把蔣知府也唬了一跳,見到徐二太太舍鄧推直撲將方寒霄而去,目中更現出滿滿疑。
于星誠沒跟他介紹過方寒霄,他一直把他當隨行人員看了,欽差出行,帶幾個護衛或是幕僚家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侄婿,天幸在這里見到你,我們可算找到能做主的人了啊!”徐二太太又是一聲嚷嚷,要往方寒霄腳下撲,方寒霄疾步退后,徐二太太撲了個空,愣了一下,見方寒霄隨后有個微彎腰虛扶的作,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長輩份。
畢竟不是真的市井潑婦,鬧這一出是迫不得已,這下醒過了神,也就不再使出折騰鄧推那一招,自己慢慢爬了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回頭招呼兩個青年男子:“大郎,二郎,過來,與你們三堂妹夫見禮。”
兩個青年男子從跟書辦的扭打中出來,有點茫然地過來,各自通了名姓,一個徐尚聰,一個徐尚,正是徐二老爺與徐二太太膝下的兩個兒子。
徐二太太又指揮兒子:“快跪下,咱們家的冤,府不管,如今只有著落在你們妹夫上了!”
有點仗著方寒霄不能說話,兜頭先給他罩個大帽子的意思。
方寒霄甚是無語,不過也不能視若無睹,向旁邊走兩步,往廳里張,試圖尋個紙筆。
不過蔣知府先干笑了一聲,道:“徐太太,你慎言,本府待你,已是頗留面了,你領著兒子,咆哮公堂這麼多天,本府念你是個婦道人家,家中遭難生變,至今不曾治你的罪,你也當有些數才好。”
說罷不等徐二太太反駁,先忙轉向了于星誠,一臉苦惱地嘆氣道:“憲臺,容下解釋一下,不知憲臺知不知道您的親戚徐二老爺一家,如今做的是什麼生意?”
于星誠皺眉搖頭。
婿的父親的弟弟,這個親戚敘得著實是遠了些,徐二老爺無職,又遠離中樞久矣,久不通消息的一個民間富家翁,他更不會去特地關注。
“是鹽。”蔣知府低了聲音道,“上月末,徐二老爺販鹽回來,被人黑吃了黑,截殺在蘆葦里,徐二老爺命大,逃得了命,但一船本錢全人截走了,徐二太太因此天天來鬧,可——本也沒辦法呀。”
蔣知府說著,目中閃爍著深意,試圖傳達給于星誠什麼信息。
不過不用他打這個眼,于星誠也明白過來了,鹽分鹽私鹽,正經憑鹽引提鹽不會用上“黑吃黑”這個詞。
徐二老爺這是自己干的就不是正經買賣,吃了虧,還跑府衙來鬧,府衙不把他抓起來論罪就算看在他幾門厲害親戚的份上了,還要替他去申冤,那他就是皇親國戚也沒這麼大臉面。
蔣知府見他明白,就接著道:“這件事下本該早與憲臺通個氣,只是憲臺勤于公事,從沾腳落著揚州地面起,就沒有閑過,下想著,也是郡王那邊的事要,就暫且沒有提起,想等憲臺歇息時,再說。”
他這話也有道理,于星誠是查案欽差,為郡王事降,他作為地方,迎頭先告訴他你家親戚犯事兒了,跟給于星誠難看似的,得尋個合適的時機,徐徐提上一,既不冒犯,也才顯出他的人來——徐二太太這麼鬧,他還不治,可不就算是人了麼。
徐二太太傻愣住了,目來回在于星誠與方寒霄之間轉悠——他們二房一家好多年前就被徐老尚書攆回揚州老家來了,當年在京時見過于星誠一兩次,但那麼久之前的事,如何還有印象,早不記得于星誠是何長相了。
而徐二老爺不在場,一個婦人,也沒打聽場中事,并不知道有欽差要來的事,陡然瞧見個方寒霄,已是如見紫薇星,因此一頭撞了上去。
于星誠點點頭,道:“你想的是,本此來,只為查郡王欽案,一些地方上的事務,本不會也不便手,使君秉公辦理便是。”
蔣知府舒了口氣,笑道:“是,是。”
欽差下降,滿城員的皮都是繃了的,雖說奉的旨意只是來查延平郡王案的,可誰于星誠的職特殊呢,他要順手查點別的,那也是他職權范圍的事,揚州府不能說一個“不”字。如今他這打的聽著是腔,其實是許諾,他不管揚州務,對蔣知府就是個大大回報了。
“憲臺放心,下不是那等殘酷之人,徐二老爺遭此厄運,至今病在床上,下心里也是有些不忍的,唉。只是一則郡王這里出了事,下騰不出手來,二則,實在是不好手去管,這要查出點什麼來,誰的臉面上過得去呢。”
私鹽販子之間的搏斗其實非常慘烈,黑吃黑毫不稀奇,方老伯爺當年縱橫水上,相當一部分任務就是打擊他們。而不管他們之間打得多麼慘,從來沒有打輸了的告上公堂的,這不是自投羅網麼。這種事,當真只有徐二老爺家干得出來。
他們這里說話,那邊徐二太太終于把于星誠的份給連想帶猜地蒙了出來,一下激極了:“是于家老爺?!于家老爺——!”
才收拾出來的長輩風范又沒了,跌撞著掉頭就要沖于星誠來,蔣知府哪能讓著欽差,忙攔道:“徐二太太,你冷靜一點,欽差面前,不得無禮!”
聯親歸聯親,你一個平頭百姓家,還能真這麼跟四品憲不見外啊。
于星誠向一點頭,算見了禮,轉頭向方寒霄道:“鎮海,我需往驛站去,你暫留在此,聽一聽徐二太太的話,回頭告訴我。”
方寒霄點頭,示意知道。
蔣知府好奇地又看一眼方寒霄,邊向徐二太太道:“行了,憲臺做了置,你可別鬧了,憲臺上有要公務,耽誤了皇差,本也不能再寬縱你。”
能留一個貴人侄婿說話也是好的,徐二太太冷靜下來,緩和了聲氣道:“哎,我知道了。”
又推兒子給于星誠行禮,耽誤了這麼會兒功夫,時辰又更晚了一些,于星誠確實著急,匆匆了,就領著人往外去了,鄧推勉強收拾了儀容,連忙跟上去。
推廳這里是衙,不是敘舊說話的地方,徐二太太就邀著方寒霄往徐家去。
路上徐二太太沒閑著,絮絮叨叨地,于是方寒霄先明白了,徐二太太其實至今尚不知道府衙里還躺著更厲害的一門親眷,大約是因徐二老爺倒下之后,一個婦道人家,沒了連通外界消息的渠道,對所有上層消息都是滯后的。延平郡王因迎親至揚州府,在驛站遭遇刺殺,養傷于府衙,這一連串著發生的事都不知道,若知道,只怕更該把府衙鬧翻了天。
府衙的人不告訴,恐怕有些是不知道里面連著親,而如蔣知府這些知道的,那同時更知道利害,皇親宗室,可不像民間的親眷故,哪能紆尊降貴講這麼些,再說延平郡王還沒有進京完婚,先把他未婚妻的嬸子放到他病床前去鬧一通,郡王才不會覺得蔣知府講親戚誼,只會覺得他沒眼沒事找事。
故此蔣知府由著徐二太太鬧,不敢拿怎麼樣,卻也對此絕口不提,直到今日徐二太太撞上了遠從京里而來的另兩門親眷。
方寒霄心里有數,只怕蔣知府知道差遣來的欽差份,也有拿徐二太太做個人的意思,他聽著,也不點破。
徐家地段好,離府衙沒有多路程,徐二老爺年初時掛上了隆昌侯的路子,短短幾個月,已經翻發了一筆,把自家本來不錯的老宅又擴了擴,在里面栽柳引水,弄出一番風景。
揚州鹽商多,一個比一個富,銀錢多得無散漫,就喜好折騰這些,以建園林為樂。徐二老爺暫時不到這個境界,但也很努力地要學一學。
不過,家事再,他如今也消不著了,蔣知府說的“病在床上”其實是個籠統含蓄,徐二老爺事實上是了傷,很重的傷。
一刀從左肩橫過腹,直落到右,比延平郡王挨的那一刀還兇險。
他能撿回這條命來,只因為一件事:他胖。
這半年多來他背靠隆昌侯,隆昌侯懶得與他糾纏,手心里點就夠喂飽了他,他本來中年就有些發福,再一得意,天天酒席不斷,把自己吃得吹了氣般漲起來,直是個行的圓。
就是這一滿的救了他。
砍殺他的那一刀極是兇狠,落刀心肝脾肺腎盡是要害,但這一刀了他皮,了他,是沒能砍進他的臟里。
徐二老爺當時沉了水底,但等劫匪將他的人砍殺殆盡,搶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又浮了上來,飄在蘆葦里,等到天明時,為人發現,救了上來。
很難說他的命是好還是不好,說好吧,鹽一丟就是一船,一丟就是一船,說不好吧,這種要命傷勢,他居然能死里逃出生來,養了十來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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