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不再客氣,擡起一掌,從他掌心躍出一個如同米粒大小的黑點,然後這個黑點急速放大,轉眼間已經有子大小,彷彿一個漩渦,深不見其底,瘋狂吞噬周圍的一切明。
李玄都吸取上次教訓,避免沒有任何間隙地連續兩次使用“太易法訣”,直接用出第一重“太易法訣”。
儒門中人見此景,無不變。
李玄都將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丟,就見這顆黑球直接炸裂開來,將天幕染了純粹的黑,不見碧空霞,濁氣上升,清氣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倒錯,強行改變天時。
這種變化實在太過明顯,讓人立時察覺出不同,許多境界修爲不高之人,只是覺得渾上下驟然一冷,似是突然從夏日來到了深秋,而上三境之人卻可以清晰知到,此時此刻,天地元氣隔絕,地氣氣上升,有大陣守護的宮城也就罷了,整座外城彷彿變了一座孤島。
這一幕,無疑讓人想起當年地師攻打大真人府時的景象。
如今的李玄都,較之當年還未渡過一次天劫的地師徐無鬼,已經不遑多讓,若是算上各種外助力,甚至猶有勝之。
不必龍老人吩咐,包括三位士在,衆多儒門之人紛紛退後散開,只剩下龍老人獨自站在原地。
李玄都橫臂手,從虛空中一寸一寸地出“叩天門”,劍上生出種種天象變化,日月東昇西落,山河滄海桑田,草木枯榮變化。
就在此時,天生異象。
漆黑的天空中綻放出無數炫目的雪白亮,與暗相互織,構建出一幕支離破碎的斑駁景象。
李玄都擡頭向天空,視野中除了暗織的黑白畫面,還多出了九曜日。
以帝京城爲中心,九曜日圍一個圓,整齊排列。
片刻後,“太易法訣”的氣息和白一同消散退去,天地重新恢復清明,只剩下九曜日仍舊懸於當空。
李玄都有些明悟,這也許就是龍老人用以對付秦清的手段了,也是儒門最後的後手。
龍老人上微微前傾:“恭迎諸位先賢。”
在危急存亡之際,儒門以徹底毀去一件仙的代價,恭請聖人顯聖,諸位先賢隨同聖人降世。雖然並非本尊現,只是一縷神念所化,沒有長生境的修爲,但氣勢也極爲駭人。
九曜日的芒緩緩散去,顯化出九道影,有高冠博帶的嚴肅儒士,也有披頭散髮的狂士。
其中一人開口道:“罷黜百家,獨尊儒。屈指算來,我儒門爲天下訂立規矩已有一千七百餘年,此乃人心所向。”
另一個披頭散髮的狂士笑道:“爾等今日要改一改天下的規矩,可曾問過我等?”
李玄都以手中劍指向說話之人,平靜道:“今日我不與你們說太上道祖,也不與你們說南華道君,儒門荀卿有句名言,你們應該知道,那就是‘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盛衰興亡,乃是天地循環之理,難道儒門也要如祖龍那般,妄想千秋萬代嗎?”
九人中的高冠博帶老者氣勢最爲雄渾,堂堂皇皇,仿若是坐鎮天地之間,鎮一切旁門左道,想來此人尚且在人世時,定然是一位名震天下的人,縱然比不得幾位封聖之人,也是一時之人傑。
或者說,在場九人,哪個不是一時之人傑。
高冠博帶的老人緩緩開口,聲音若洪鐘大呂,響徹天地之間:“擇焉而不,語焉而不詳。荀卿全是法家,只一句‘惡’,大本已失。”
李玄都臉一肅,恍然道:“原來是理學一派。”
儒門作爲天下之主,其部流派比道門更爲繁雜,從祖龍時的子學,到白帝時的經學,再到後來的玄學、佛學、三教並行,終至今日的理學、心學。其中影響最大的四派正對應了儒門的四大聖人。
至聖先師只說:“相近也,習相遠也。”
由此分出了亞聖的善論和荀卿的惡論,有些類似於南華道君和楊朱的分歧。
起初時候,亞聖和荀卿倒是不分高下,直到理學興起,開始大肆批判荀卿,由此導致荀卿在儒門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亞聖爲至聖先師的正統傳人,也是儒門公認的第二代教主,位列四大聖人的第二位。正如從來都是南華道君與太上道祖並列爲老莊,而不聞楊朱之名。
這些話正是理學一派批判荀卿之言,尤其是最後一句,直接出自理學聖人之口。
那麼此人便是出自理學一派了。
李玄都有些驚訝,此番來人竟然不是心學一派之人,而是理學一派之人,雖然心學與理學有一定的傳承關係,但也有對立之。沒想到在此等儒門危急存亡之際,心學和理學能夠徹底摒棄前嫌。
不過再轉念一想,這也在理之中,所謂的爲天下訂立規矩,理學一派可謂是居功至偉。雖說早就有罷黜百家而獨尊儒的說法,但在此後儒門也面臨過佛道兩家的挑戰,慕容氏的大燕時期,佛門提出佛爲正,三教歸佛。隨後的李氏皇族自稱道祖後人,尊崇太上道祖爲太上玄元皇帝,明空帝尊奉佛門,又有了數百年的三教並行。
直到大晉年間,理學一派開始復興儒門,打擊佛道。理學爲了與佛道兩家的漫天神佛抗衡,提出了“天理”的說法,又將天理神話之,爲道德神學,儒門由此徹底爲道門、佛門一般的教派,也就是三教中的儒教。至此,儒門才制佛道,又重得天下。
故而理學聖人雖然不像前兩位聖人那般堪稱完人,但憑藉再造儒門的功勞得以爲僅次於至聖先師和亞聖的第三位儒門聖人,可謂是儒門的中興之主,也唯有負滔天之功的理學聖人才能將曾經與亞聖並列齊名的荀卿趕出文廟。
理學聖人和心學聖人的關係就像至聖先師和亞聖的關係。隨著世道發展,理學一派過於錮人心,遭到反噬,心一派修補了理學一派的不足,穩固了搖搖墜的儒門,可謂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再加上心學聖人的品行,得以爲第四位聖人。
簡單來說,理學主張只有一個答案,所有人只能遵從這個答案,也就是“天理”。心學主張沒有答案,只有自己去尋找,在這個過程中認識自己,也就是知行合一。
心學相較於理學,無疑是更進了一步,更爲符合至聖先師的儒學正統,這也使得儒門涌現出了許多英才,比如張肅卿等人,都是心學中人,只是心學只能在儒門上層流行,普通百姓還是更爲信奉理學一派訂立的規矩,天理就是老天爺,不遵守規矩就要被千夫所指,天打雷劈,故而理學一派在儒門中仍舊擁有極大的勢力。
換而言之,李玄都要打破的規矩正是理學一派的基所在,他們也不得不拼命了。
平心而論,心學佛門影響較大,理學道門影響較大,可它們的本都還是儒學,註定不會退讓半步。
高冠博帶的老者沉聲道:“天理既是規矩,爾等竟然妄圖顛覆天理,禍天下,其罪當誅。”
李玄都道:“世間沒有一不變的規矩,若是儒門的規矩不再適合這個世道,那便算不得規矩。”
“大膽!”
“放肆!”
“混賬!”
數聲怒喝同時響起。
可惜都是些神念化,李玄都只當是清風拂面,充耳不聞。
直到此時,真正能夠威脅到李玄都的,還是龍老人。
諸位先賢固然氣勢駭人,對於真正的長生之人而言,卻算不上太大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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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都橫劍於前,不再多言。
披頭散髮的狂士微微搖頭,臉上流出淡淡憐憫神:“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狂士旁的儒衫之人冷笑道:“既然你要自尋死路,我們便全你。”
一人手指向李玄都:“你已落天網,悔之晚矣。”
李玄都對於這些言語不爲所,一步踏出。
下一刻,李玄都直接踏足城頭,與不如山的龍老人相距不過兩丈。
九道影同時下落於城頭之上,將李玄都團團圍住。
李玄都手中“叩天門”劍氣大盛,較之上次,大有不同。
李玄都已經功突破至元嬰妙境,“叩天門”的威力隨劍主境界修爲而變化,如今的“叩天門”與當初在李道虛手中時一般無二。
李道虛曾以“叩天門”摧破合道鬼國天的藏老人的金,也曾重創陸吾神。
李玄都說道:“九位聯手破了我的‘太易法訣’,那就再接我的一劍,如何?”
話音方落,就見李玄都鬆開手中的“叩天門”,在劍的催下,“叩天門”以一化九,同時刺向九位儒門先賢的化。
其中八把“叩天門”本是劍氣所化,並無實,然而這些儒門先賢同樣沒有實,任憑其本尊如何厲害,此時本無法稍稍阻擋仙劍的去勢。
一瞬間,八名儒門先賢與劍氣一起化作點點流華消散。
“叩天門”的本則是直奔那名高冠博帶的老者而去。
這位老者不愧是九人中修爲最高之人,竟是勉強擋住了“叩天門”,不過仍舊是遭重創,形飄忽不定。
他何嘗不明白一個道理,時過境遷,這個天下已經不是他們在人間時的天下了。
他在徹底迴歸天上之前,沉聲道:“恭請聖人顯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