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 ”李劍霆心思飛轉, 合上折子，“赫連侯籌糧有功, 朕要重賞赫連侯。”

孔湫伏地, 暗自頷首, 恭聲說：“皇上圣明。”

賑濟糧不論如何都不能回收，李劍霆在此刻重賞赫連侯, 流言就會不攻自破。既然沈澤川要跟打仁義戰, 那就走著瞧。

“韓丞專權欺主，又有篡位之心, 罪大惡極, 難得赦免, ”李劍霆說，“大帥為保朕之安危，替朕擒拿韓賊，實乃大功一件。不僅如此, 出兵青鼠部大捷而歸, 于公于私, 朕都要封。”

孔湫說：“大帥駐守邊郡，盡苦寒，早在咸德年間就有出兵勤王的功勞。只是不知皇上要如何封大帥？”

“朕聽聞大帥素有‘風引烈野’的名，”李劍霆提筆，在紙上工整地寫下兩個字，“不如就封大帥為‘東烈王’。”

孔湫霎時抬頭, 愕然道：“那便是……”

“戚竹音，三出啟東保駕勤王，風引邊沙火燒十三營，孤軍深救回其父。自擔任啟東五郡兵馬大帥以來，一郡雙關固若金湯。咸德年至天琛年間，邊沙十二部沒有一兵一卒得以進犯我啟東領土。”李劍霆抬起眼眸，“這般的忠貞悍將，朕封為王，有何不可？”

“可是大帥為子，”孔湫道，“能登上玉龍臺封覲見已是破格，若是再封為異姓王，必定會天下嘩然。皇上，三思啊！”

李劍霆看著孔湫，說道：“元輔在授課時曾教我，‘君臣本同治，共安危①’，朕要善納忠諫，還要善待英賢。如今戚竹音既能為朕鎮守四方，又能為朕擒殺逆賊，以赤誠忠心這般待朕，朕卻還要拘泥于男之辯，這樣豈不是會寒了天下英賢的心？”離開座位，前來扶孔湫，誠懇地說，“老師，為子，卻肯戎裝殺敵，除卻報國真心，便只剩忠君之義。更何況，我亦為子，老師對我傾囊相授，還輔佐我治理天下。所謂男，真的那般重要嗎？”

李劍霆從“朕”變了“我”，孔湫卻不能從“元輔”再變“老師”。新帝要封戚竹音，除卻所講的肺腑之言，還因為眼下中博、離北兵強馬壯，闃都僅靠八大營固守城門就好比以卵擊石，只有戚竹音，只有握啟東三十萬兵馬的戚竹音才能跟黨一較高下。

“皇上圣諭冊封便已是厚待啟東，但這爵位，實在是太高了。”孔湫不是不明白局勢，相反，他太明白了。戚竹音一旦封王，此刻的大周便再也沒有能夠跟啟東形制衡的軍事勢力，整個王朝興亡都將依賴于戚竹音這三十萬兵馬。若是贏了，日后還怎麼封戚竹音？已經到了跟蕭方旭一樣的位置，不僅無可再封，并且再也沒有一個離北能與之相互制衡。

李劍霆同樣明白，可是戚竹音與離北蕭氏好，手里能給的東西，只有這個了。

* * *

“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②。”姚溫玉拿著剪刀，把膝上的盆栽裁得很丑，“流言一起就難再除，新帝重賞赫連侯是時局所迫，對赫連侯的殺心已定。”

“我看新帝行事既不像薛修卓，也不像孔湫，”沈澤川俯拾起掉在地上的斷枝，“很有主見。”

“初登紫極，已經看見天下山河，”姚溫玉說，“哪里還會甘為棋子。封大帥為‘東烈王’，算是孤注一擲了。府君雖然在賑濟庸城一事上略占上風，但也讓尤檀的位置變得危險，若是赫連侯重刑之下供出他來，那柳州應就作廢了。”

“日后的柳州新港要貨通全境，”沈澤川把斷枝丟進庭院的池塘里，“經手銀稅關系重大，尤檀不是好人選。況且薛修卓既然志在查賬，就讓他專心點，畢竟他家中爛賬一堆，我怕他到時候無力自顧。”

尤檀貪財，這個人用起來方便，但留著就不方便了。沈澤川在厥西最方便的線是奚氏人脈，可他仍然挑了尤檀去跟赫連侯做買賣。

這是主君的心思，姚溫玉不能深談。他即便看破了，也不能說破。膝上的盆栽越裁越禿，元琢道：“看葛青青的新消息，薛大已經如愿以償了。”

“闃都倉多好的職位，主理都資進出，只要有心打點，就能賺得流油。薛大當了一輩子世家闊，讓他驟然了落魄小吏，他怎麼得了。薛修卓在對薛氏同族進加爵一事上格外小心，不肯偏幫薛氏，早就惹得族中非議。”沈澤川說到這里，看既然追著蕭洵，在廊子盡頭嬉戲，“那日既然看完后，便沒有再找過你了嗎？”

“薛修卓行事周，要殺我，便不會留。就算大師在世，這與這毒都無藥可解，既然年，府君不必再為難他。”姚溫玉平靜地說，“此事無須強求，且看老天吧。”

蕭洵跌在地上，又迅速爬起來，兜著草屑就跑。

姚溫玉松開剪子，并不沉溺于此，繼續說：“世子康健，既不驕縱，也不氣。我看他天資聰慧，書讀得也很好，日后有諸位先生加以教導，必定不負眾。”

沈澤川沒有說話。

姚溫玉便笑了，他把盆栽送給沈澤川，道：“府君還在猶豫。”

沈澤川抬起拿著折扇的左手，指向西邊，說道：“天下囚籠。”

闃都是天下最自由的地方，也是天下最不自由的地方。

“龍生九子都各有不同，”姚溫玉說，“離北的狼就只能奔馳在草野嗎？世子聰穎，府君何不問問他自己。”

* * *

蕭洵玩累了，仍然撐著神，要沈澤川牽著往回走。他走過池塘，指著水面，對沈澤川說：“二叔叔，此乃明鏡。”

他把蕭馳野二叔，蕭馳野就教他把沈澤川喊二叔叔。

“嗯，”沈澤川說，“照鏡可正冠。”

蕭洵對著水面，把袍子拍干凈。

要知道蕭馳野這麼大的時候，還在追著馬駒跑，恨不得日睡在草窩里。蕭洵看著像蕭既明，可是據蕭馳野，蕭既明這麼大的時候，雖然沒有自己會挨打，但也沒有這般靜。

沈澤川便問：“你今日來找先生，是想要先生教你讀書？”

蕭洵點頭，道：“讀書能明智。”

“府里這麼多先生，”沈澤川折扇微挑，點向姚溫玉的屋子，“你為什麼要挑這個？”

“峰先生說元琢先生學問最好，”蕭洵停頓片刻，仰頭對沈澤川說，“我想要最好的先生。”

沈澤川稍稍沉默，接著說：“倘若沒有元琢呢？”

“元琢先生說，企者不立，者不行③。”蕭洵指著自己，“就算要天下最好的先生教，洵兒自己也要聽得懂，不能這樣好高騖遠。”

他講話老，不過七歲，已經遠超同齡。府里的先生姚溫玉的影響，沒有政務時，偶爾會在亭清談，蕭洵不喜歡清談。但不論是蕭馳野理軍務，還是沈澤川談及政務，他都會坐在側旁聽。

“你這樣刻苦，是想要為最好的先生嗎？”

蕭洵出奇怪的神，他對沈澤川搖搖頭，說：“洵兒不是先生，洵兒想要先生。”他說著指向費盛，“洵兒不是將軍，洵兒也想要將軍。”

圣賢招文席，英豪進吾轂！不論文武，他都要“最好”的，這是兜攬天下賢能的野心。

沈澤川了蕭洵的手，不再說話。

* * *

新帝大赦，六部調，薛大升至倉典守那日在東龍大街上大擺筵席，邀請遠親近鄰，狠狠出了口氣。他喝得爛醉，由葛青青攙扶著，搖搖晃晃地往家走，說道：“風水流轉，我是有運氣的人，還是家中嫡子。”他豎起手指，對葛青青說，“我字‘平凈’，平——凈！薛修卓字‘延清’，延誰的清？”他拍拍自己口，笑道，“我的，我的啊，我是他大哥，我就該比他嗝、比他高！”

葛青青跟著搖晃，連聲說：“是，大爺說得是。”

“大爺，”薛平凈大聲說，“不錯，我是大爺！我憑、憑什麼要看他眼？他一個庶子，奪了、奪了我的家主之位，分家，把我們一個二個都踢出去，他真是最、最冷酷無的人。”他擺著手，一副薛修卓不堪提起的模樣，“你瞧瞧他，一朝了朝中重臣，卻不肯幫襯幫襯我們……這是、是人干的事嗎？”

葛青青沒作答。

“你們都怕他，”薛平凈噴著酒氣，“他有什麼可怕的？他是賤、賤婢庶出！從前上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不安分的，”他說到傷心，竟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是他大哥，他憑什麼比我有才？家里讓他替我寫文章，他就是不肯……他當年若是寫了，如今我也是重臣。”

薛平凈越哭越傷心，最終扶著墻壁，“哇”的一聲吐出來。

“他說我偏寵妾室……荒蕪兒子的學業……便不許我們父子再見……”薛平凈不顧狼藉，掩面號啕，“他真是好狠的心啊！我的兒子，即便日后了不學無的混子，那也是我的兒子！他奪人子，罔為人！”

葛青青寬道：“大爺如今也升了，跟宮中公公都說得上話，自然有機會要回大郎。”

薛平凈抹眼淚，攥葛青青的胳臂，含恨道：“我看他勢壘高臺，也要看他跌萬丈！”

作者有話要說： ①、②：選自《貞觀政要》

③：選自《道德經》

倉典守這個職位是我杜撰的，明制里確實有類似的職，但今天實在想不起來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