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青乘著夜, 到昭罪寺必經的包子鋪買包子。他站在鋪子前, 把掌心里的銅板撥了幾個,道:“老伯, 給兩個包子吧。”
這包子鋪的老伯眼睛不好, 瞎了一只。他微微側過頭, 像是在努力聽葛青青說話。待葛青青說完,他便揭開籠罩, 拿油紙把最后兩個包子包起來, 遞了過去。
“謝了。”葛青青說道。
老伯嗓音很啞,說:“送舊客, 不要錢。”
葛青青正放錢的作頓時一怔, 他倏地抬起眼睛, 盯著對方。街道上的燈籠滅了大半,只有不遠還掛著個半死不活的殘燈,把包子鋪的側影照得斜長。
葛青青以前在闃都,犒勞同僚都到這里來買包子, 并不是因為這里的包子好吃, 而是因為這里能直達昭罪寺。他如今蓄著短胡茬, 不再如幾年前那麼清秀,最不同的是氣質,已經跟尋常商賈沒有差別,可是這瞎眼老伯卻能認得他是誰。
“記得我啊?”葛青青像是隨口問道。
老伯抱著包子籠,一搖一晃,還是個跛子。他把籠都壘放好, 拖出桌底下的水盆,躬把臟碗筷都扔進去,說:“昨日來過。”
葛青青咬了口包子,道:“認錯人了。”
老伯洗碗,沒再答話。葛青青就站在這里把包子吃完,掏出帕子來手,邊邊走。風里有脂味,把殘燈吹得“吱呀”輕晃。葛青青的形臨進黑暗時,回頭把手掌里的銅板扔了過去,銅板清脆地跌落在油膩膩的桌面,他塞回帕子,就這樣走了。
老伯獨自洗著碗,待天都快亮了,才把碗筷都放整齊。旁邊推著獨車賣菜的小販打招呼,喊道:“老伯,這麼早就開店啊?”
老伯扯掉肩膀上的巾帕,拭著汗水,道:“不干了。”
“不干啦?”小販放下車,搭著桌沿,詢問道,“怎麼就不干啦?”
老伯把巾帕扔到桌面上,沒葛青青留下的錢,看向街道的盡頭:“有別的活兒了。”
* * *
李劍霆打了個盹兒,手里的書本落到膝間,肩膀上忽然一沉,立即驚醒,打開福滿的手,喝道:“放肆!”
福滿拎著毯子跪下,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子,說:“擾了皇上清休,奴婢該打!該打!”
李劍霆看清是福滿,微微仰頭,如釋重負。
福滿打完自己,瞄李劍霆,道:“這堂還備著冰盆,涼得很,皇上若是乏了,奴婢就扶您到里邊小憩。”
說罷不等李劍霆出聲,就打算站起來去扶人。
“跪下!”李劍霆咬著字眼。
福滿連忙跪好,捧著毯子,委屈道:“皇上,皇上息怒,奴婢就是一時急,奴婢心疼皇上的龍。”
李劍霆聽到福滿的聲音,就想到男人。想去拿膝間的書,卻發現自己手在抖。
福滿膝行上前,討好道:“皇上萬不能因為奴婢氣到自個兒,龍為重。”
李劍霆收拾心緒,克制著面部神,讓自己不至于站起來退避。書,神稍緩,對福滿親和道:“夢魘,適才沒醒,嚇著你了,快起來吧。”
福滿看李劍霆表普通,這才放下心來,站起來說:“這兒冷,下回皇上乏了,喚奴婢一聲就。”
“待會兒老師要來。”李劍霆在福滿靠近前,就把折子扔到一邊,“你怎麼沒在辦差大院里伺候?”
福滿滿心都是升發財的事,沒留意到李劍霆的作,躬賀喜:“奴婢是來給皇上說好消息的!”
李劍霆說:“厥西的糧冊到了?”
“那還沒有,驛站說已經在路上了,左不過這一兩日。”福滿說,“奴婢啊,是想給皇上說,倉那邊算月賬,給皇上賺了八萬兩銀子呢。”
李劍霆沒承想是這件事,意外道:“……倉典守不是新上任的嗎?”
“是啊,皇上,還是奴婢舉薦的,”福滿喜上眉梢,“原戶部任職的薛修易薛大人哪。”
薛修卓的大哥,李劍霆眸中微沉。
“要說這薛大人,從前可真是屈才!”福滿說,“這不剛上任,就懂得為朝廷開源節流,把各地都的兒啊商啊都治得服服帖帖的。”
“怎麼說?”
“皇上,但凡帶貨進都,都得稅啊,”福滿躬給李劍霆小聲說,“這筆賬不好收,逋欠稅銀的人太多了,都不老實。偏偏這薛大人就是有法子,不僅把賬收得好,還給皇上籌辦了好些珍奇進倉。”
倉典守管理各地每月進貢給闃都的貨,宮里皇帝吃的果蔬有一半都是來自這里,要跟各路商賈及地方員打道,葛青青都時的稅就是給這里。倉的品階不高,下設收稅的都是小吏,跟宦走得近,久而久之,就由宦說得算。
李劍霆說:“這麼多?”
“這還是,”福滿扳著手指頭給李劍霆算賬,“八城商賈暫且不提,厥西十三城和河州的行商富得流油啊皇上。如今黨橫行,他們投機取巧,到中博做生意,不再講究禮法尊卑,吃穿用度都比都更闊氣。這些人舍得給自己花錢,就是不舍得給朝廷錢,就要有個人好好敲打敲打他們。”
“薛平凈這般厲害?”李劍霆裝作不識,“從前沒聽過。”
“從前那是沒用到適合的地方,”福滿恭維道,“多虧皇上慧眼識珠啊!”
李劍霆看風泉經過窗子,便知道孔湫到了,于是對福滿悄聲說:“這事你辦得好,改日朕見見他。”
福滿喜形于,抱著毯子退下了。到了外邊,只給孔湫行禮,對風泉微微點頭便作罷了。
風泉在門外恭聲稟報:“皇上,元輔到了。”
* * *
紀綱枕著藤椅,在庭院里睡覺。蕭洵和既然趴在藤椅邊,用筆在紀綱臉上悄悄畫著胡須。
“阿你陀佛,”既然小聲說,“大老虎。”
“爺爺威武,老虎最威武。”蕭洵給紀綱勾了個翹胡。
紀綱鼻子,打了個驚天大噴嚏,兩個小孩子頓時藏回藤椅后。紀綱倒不著急抹臉,把蕭洵拎著后領提起來,著自己的真胡須,佯裝生氣:“擾人清夢,我要好好收拾你們兩個!”
蕭洵以為紀綱要打自己,趕忙抱頭,豈料紀綱把他舉高了,胡須像浸了墨的筆,將蕭洵的面頰蹭得一片烏黑。
霍凌云進來就看見蕭洵和既然繞著藤椅瘋跑,他沿著長廊走到檐下,費盛正抱肩看熱鬧,對霍凌云說:“瞧瞧世子,來的時候多白凈。”
霍凌云頷首示意自己看到了,問:“屋里有先生嗎?”
費盛這才收回目,看向霍凌云,道:“有事?”
霍凌云把袖袋里的書信拿出來,這是葛青青呈遞錦騎的信,都是有關闃都向的,已經拆開看過了。他說:“你看看。”
費盛接過信看了。
庭院的日曬著檐角,上邊新刷的漆鮮明亮眼,把這宅子的古舊都掩藏了起來。
費盛看完信,神鎮定,繼續問:“你給喬天涯看過了嗎?”
“沒見著他,”霍凌云說,“一早就帶著三隊出城了。”
“你等著。”費盛折起信,轉掀開竹簾,進去后行禮道,“主子,葛青青來信了,事關闃都都軍總督調任,錦騎那邊不敢拿主意,得先給主子過目。”
高仲雄停下說話的聲音,沈澤川抬起折扇,讓高仲雄坐下。他近幾日才拆掉紗布的右手輕輕推著折扇,對費盛道:“呈過來。”
費盛把信打開,呈放在沈澤川的手邊。
“邵碧……”沈澤川說,“我記得咸德年的都察考評里沒這人,陳珍舉薦的嗎?”
“主子,”費盛側,提醒道,“是兵部邵氏。”
沈澤川悠然的神微斂,他再次看了一遍,說:“永宜年的兵部邵氏?”他看向費盛,迅速回憶,“……這是東宮案后被紀雷構陷下獄的兵部侍郎邵碧?”
“主子好記,正是他。”費盛說,“此次八大營更名都軍,六品以上的軍全部革職替換,由兵部尚書陳珍舉薦,閣大臣審理,把總督一職許給了邵碧,他如今改名‘碧’。葛青青說,此人這些年本沒有離開闃都,就待在昭罪寺旁邊賣包子。”
“邵碧是陳珍的姐夫,陳珍要救他,也是理,但他該有六十多歲了。”沈澤川把折扇又合起來,“闃都讓他掛印,他還能上馬提槍嗎?”
“不僅如此,主子,他為了掩人耳目,藥啞了嗓子,還瞎了只眼睛,”費盛說道。
陳珍擔任兵部尚書舉薦的良將無數,這人跟岑愈一樣,都是慧眼識珠的伯樂。但闃都正值危急存亡的時期,他把都軍總督一職給了年邁的邵碧,究竟是因為闃都實在無將,還是因為邵碧確有本事?
“帝啟用舊臣,”周桂看著沈澤川,“這是要為永宜年的東宮舊案昭雪啊。”
孔嶺道:“哪有那般容易。”
“八城尚未革絕患,帝若是在此刻替東宮太子翻案,就要先捉拿世家殘余。”姚溫玉蓋著茶盞,“才穩住局勢,冒不了這個險。”
李劍霆殺儆猴,用廷杖把赫連侯嚇癱在床,其余幾家立刻自發補部分田稅。闃都剛剛緩了口氣,余出力來重建都軍,如果李劍霆此刻翻案,對闃都有害無益。
“東宮舊案涉及員無數,要翻案,得有章程和時間,”姚溫玉繼續說,“不能急在一時。”
他這也是在婉轉地提醒沈澤川,不能急在一時,東宮舊案比沈衛兵敗案更加棘手。
“邵氏久,”沈澤川說,“此事得問問喬天涯。”
喬天涯亥時方歸,在偏廳卸了甲,才到正屋見沈澤川。他把葛青青的信看了,說:“若真是邵伯,那北原校場就要增兵了。”
“邵氏隸屬兵部,邵碧還是兵部侍郎,他不僅悉各地調兵詳,還有中博的地形圖。”沈澤川撥茶沫,“策安才走,闃都不敢此刻出兵,但是十月前我們得回到茨州。”
如果尹昌還在,沈澤川大可穩坐端州,沒有了尹昌,沈澤川必須到茨州協調茨、敦兩州的守備軍。
“不錯,”喬天涯隨手把信折只鶴,“‘三姚’時期,邵氏就算將門了。兵部不似其余五部,邵伯當侍郎是由太傅提攜,是真本事。”
他說的‘三姚’,是指永安帝在位時閣重臣里有三個都出自晉城姚氏,其中以姚溫玉的祖父為中流砥柱,既是姚氏的鼎盛時期,也是姚氏急流勇退的開端。
“我父親為求平安,在太傅下獄后倒戈向花家,邵伯就此跟我父親割袍斷義。”喬天涯把鶴湊到燭邊燒掉了,“我當年離開闃都時,聽說他已經被斬首了。”
“邵碧既然是太傅提攜,那就該把太傅‘老師’,”費盛說,“主子是太傅的學生,這樣算一算,我們跟他也有關系。”
“永宜年間太傅提攜的人不勝枚舉,邵伯雖然也是其中之一,可他既不與東宮來往,也不與太傅來往。況且邵氏因為李氏而獲罪,自然也該由李氏來平反。”喬天涯把沾到手上的灰塵抹掉。
“可是,”周桂疑道,“元琢不是說,帝此刻不能冒險嗎?”
“帝此刻確實不可以冒險,只要等到邵碧打敗中博守備軍,”姚溫玉掌下的茶盞擱涼了,“沒有了外患,世家這個憂不就能除了?”
蕭馳野東進,離北空虛,中博無援,闃都此刻不打更待何時?
“倘若真的打起來,”周桂說:“我們還有澹臺虎呀!”
“老虎急躁,須得有人在側督促。”沈澤川打起神,“……費盛,給師父說一聲,我們要回茨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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