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一夜枯坐後，選了後者。天亮時便將文恬傳了府中，在一番驚歎裡頭，將二十封沉曄的信札穩穩遞到了手中。代給文恬的話裡頭，前事後事面面俱到，唯獨了對沉曄的心思，不鹹不淡地編了一口胡話：“橘諾被放出王都時求我照應神大人，你曉得我還算心善，自然要照應。但我同他卻一向看彼此不順眼，照應他的信留我的名必然惹他憤恨，是以留了先生的名。但近日府中事多，我亦有些力不從心，方請先生過府一敘，不知先生可否接下這個重任，代我信上照應照應神大人？也須寫些特別的，不過閒時生活雜趣罷了。”

文恬從前了許多恩惠，加之又是個懂禮的人，自然應允幫這個忙。

對的一篇胡話亦不疑有他。

瞧著文恬一封一封翻看沉曄的信，時而贊兩聲：“從前倒是未曾留心，原來神大人亦是位妙人，這些棋局，倒是有趣。”

阿蘭若笑了一笑，道：“先生棋藝湛，從前在府中時我便極勝過先生，今次正好可以同神大人多切磋切磋。”頓了頓，又道，“不過先生回信時還需摹一摹我的筆跡，當日未想得太多，那些去信雖留的先生之名，字跡倒還是我自個兒的。”

文恬抿了抿脣道：“這並非難事。”

次日小聚，沉曄果然到場。

阿蘭若沒有什麼講究，但陌骨子裡其實是個講究人，故而小聚的場地被安置在湖中間一個亭子裡頭。

此亭乃是陌的得意之作。只一條小棧連至湖邊，亭子端立於湖心，四周種了一圈蓮花，遠上去亭子像是從層層蓮葉中開出來的一個花苞。

亭子六個翹角各懸了只風鈴，風吹過鈴鐺隨風響，便有幽禪意。可謂集世間風雅大，不講究。

但亭子名卻是阿蘭若起的，拿了不講究的三個字，直白地就湖中亭。陌琢磨了一陣，覺得這個名兒也算直白得有趣，忍了。阿蘭若拎了塊未上漆的紅木板兒，狼毫筆染個經水也不易落的重墨，板兒上寫出湖中亭三個字朝亭上一掛就算立了牌匾。陌著角，覺得這個匾兒也算天然質樸，又忍了。

沉曄亭時，在亭前留了步，目懸在紅木板兒龍飛舞的三個大字上頭。亭中素的了阿蘭若一眼，有些了悟，向亭外道：“那三個字文恬寫得不氣候，承公主意至今仍懸在亭子上頭，今日卻大人見笑。”

沉曄的眼就向。文恬的容貌只能說清秀，但一素衫立在亭中，襯著背後縹緲的水，瞧著竟是十分的淡泊平和。

沉曄的目有些許和，低聲道：“文恬？”

就微微笑起來：“正是。”

後來蘇陌葉問過阿蘭若，瞧著這個場景，心裡頭是如何想的。這個後來，也沒有後得多久。沉曄亭方過片刻，便被文恬邀去湖邊一個棋桌上手談一局。

亭中只剩他與阿蘭若，一個圍著紅泥小爐烹茶，一個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著幾個橘子，眼虛浮得也不曉得在想什麼。

陌的這個問題，其實有些刻薄，刻薄得人心窩。

湖邊玄的青年與白的恍若一對璧人。阿蘭若剝出來一個橘子扔給陌，臉上竟仍勾得出笑，卻笑得有些奈：“文恬是個好子，才學見識都匹配得上他，家世雖不濟些，不過他如今也是落魄，文恬在這個時候同他結緣，正見出不求榮華的淡泊，今日我做到這個地步，若他二人佳緣得，也算我一個行善的造化。”

蘇陌葉皺眉：“那日靈梳臺上你對橘諾說那些話，可不像你今日會這麼做。”

阿蘭若挑眉：“那些話嘛，不過爲了逗逗橘諾罷了。”遠目湖岸那一黑一白對棋的側影，低聲道，“他這個人，冷淡自傲，偏偏長得好，靈力好，劍使得好，字習得好，棋下得好，趣見識也夠好，顯得那種冷淡自傲，反倒吸引人的。”

又笑道：“你想過沒有，他討厭我其實也並非他的錯。母妃二嫁後誕下我和嫦棣，此爲不貞，因而我同嫦棣皆統污濁。這其實，也不過是一種看法罷了。對這世間萬，每個人都可以有每個人的看法，不能說誰對誰錯。

只是他有這種看法，我和他自然再沒什麼可能了。他那麼看著文恬，其實我有些羨慕。”

良久，道：“但我也希他好。”

蘇陌葉遞給一杯茶：“這種事，攤上就沒有好，所幸你看這樁事還留了幾分神志，既已到這個田地，你早早收收心吧。”

阿蘭若接過茶，謝了他兩句。

此事便像就此揭過，再隻言片語提及，兩人只閒話些家常，待湖邊的璧人殺棋而歸。

湖中亭小聚後，聽老管事說，沉曄和文恬互遞了四封信。文先生隨信還附過兩件小禮，一隻草編的白頭雀，一個手繡的吉祥紋扇墜，沉曄回了兩卷。

是沉曄定的，差他去市上買的，兩本滄浪子的遊記。阿蘭若彼時正捧著一盞茶在荷塘邊餵魚，一不留神茶水燙了舌頭，緩過來時，吩咐老管事今後他二人如何，可以不必呈報，終歸沉曄到府上又不是來蹲牢的。

又道，沉曄送給文恬的兩本，也買兩本給瞧瞧。

某些層面來說，九有些佩服阿蘭若。遙想當年傷，偶爾還要哭一鼻子喝個小酒，而阿蘭若白將意中人送到他人手裡，遑論哭鼻子喝小酒，連一聲多餘的嘆息都沒有，每日該幹什麼仍幹什麼。九覺得同一比，自己的境界陡然下去了，有點兒慚愧。

但天意，不是你想讓它怎麼走，它就能怎麼走。風平浪靜中莫名的出其不意，這纔是天意。

三四日後，沉曄夜遊波心亭，意中瞅見亭旁一棵紅豆樹上題了兩行字。

有些年的字，深深扎進樹幹裡，當真是鐵畫銀鉤，木三分，同留在他匣中那摞信紙上的字跡極爲相似。十六個字排兩列，月映天河，風過茂林，開懷暢飲，塵憂頓釋。

兩列字略偏下頭留了一個落款。

他藉著月辨出落款，臉一白。落款中未含有年時節，單一個名字孤零零站在上頭。相里阿蘭若。

九豎起耳朵，急切想聽到下文，蘇陌葉卻敲著碧玉簫賣了個關子：

“此時真相大白下，倘你是沉曄，曉得一直寫信給你的並非文恬而是阿蘭若，你會如何？”

九想了片刻，試探道：“……開心的？”

陌笑道：“是我我也開心的，有個姑娘肯這樣對我好，還是個絕，怎麼想都是賺了。”

九如遇知音，立刻坐近了一寸：“可不是嘛！”

蘇陌葉停了一會兒，卻道：“可惜阿蘭若遇到的是沉曄，而沉曄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阿蘭若在房裡頭，迎來了盛怒的沉曄。

其時正剝著瓜子歪在一張矮榻上看滄浪子出的遊記，猛見一截刻字的樹皮重重落在自己眼前。順著樹皮看上去，是玄的袍子，沉曄沉著中含怒的臉。

他居高臨下，目中有冰冷的星火：“信是你寫的，酒是你釀的，棋局亦是你解的。將我當作一件玩，隨意戲耍捉弄，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近一步，眼中的星火甚：“看我被你騙得團團轉，真心真意一封一封回信給你，想著我竟然也有這一日，心中是不是充滿意？”

阿蘭若瞧著冊上的墨字許久，突然道：“師父跟我說，要麼我就爭一爭，要麼就斷了念頭。本來我已經斷了念頭，你不應該跑過來。”

想了一會兒：“就算有些事你曉得了，其實你也該裝作不曉得，我們兩個，不就該像從前那樣形同陌路嗎？”

沉曄看著，語聲冰寒：“從前我們竟然只是形同陌路？難道不是彼此厭惡？”

阿蘭若著冊的手指一，輕聲道：“或者，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

擡起頭來：“你看，你不曉得是我寫這些信前，不是開心的嗎？”

他退後一步：“你在開玩笑。”

像是有些煩：“如果不是玩笑呢？”

他神僵道：“我們之間，什麼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敵，或者其他，唯獨沒有這種可能。”

阿蘭若看了他許久，笑道：“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聽說那之後，沉曄同文恬再什麼信往來。文恬傳信問過一次阿蘭若，簡單說沉曄曉得實了，先前將扯進來有些對不住。文恬沒說什麼，回信安了兩句。

蘇陌葉將故事講到此，瞧天漸晚，暫回去歇著了。

九曾想過許多次阿蘭若同沉曄到底如何，卻沒想到是這樣傷的一個開頭，令有些沉重，亦頗爲唏噓。因此臨睡前多吃了個包子，卻撐得睡不著，花園中轉了一圈，想起白天蘇陌葉講的故事，嘆了幾口長氣，沾了些夜，方纔回牀上躺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