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貞元二是二年,正月初四。
鎮北侯府接到了監傳旨,賢妃娘娘初六當日將回府省親兩日!
接旨的老侯爺懵了下,在太監的催促聲中才有些恍惚地接過旨意,一時間忙著招呼人打賞,又有些忐忑地問道:“賢妃娘娘在宮中可安順?”
傳旨太監聞言詫異,邊接過打賞邊堆滿笑臉道:“侯爺,宮妃省親可是極大的恩賞,可見陛下對娘娘恩寵有加,侯爺盡管放寬心,準備迎接娘娘駕便是。”
老侯爺對陛下千恩萬謝地將監送走了,老夫人在朱定北的攙扶下起,還有些不敢置信地問他:“方才那旨意可是說,你姑姑要回來了?”
“是的,祖母,您先別著急。”
朱定北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將老人家扶著坐下,給順了一會兒氣,老夫人才回過神來。
這一轉過神,眼睛便了,喃喃地喊著朱賢妃的名。老侯爺和朱定北見狀也是心酸,好在賢妃派過來的人在傳旨太監后腳跟趕到,說了賢妃娘娘的代,這番省親萬事從簡,不愿勞累老父老母。
老夫人這才活絡過來,急忙著手準備迎接兒——時間倉促,要準備的事太多了。
鎮北侯府趕趕慢,到了初五夜老夫人還覺著有許多地方沒有準備到位,想著兒明日回來可能會委屈,輾轉難眠。
老侯爺不得不出聲安道:“兒回來還不是為了看看我們倆個老的。我們好,自然便滿意。你便睡個好覺,養足了神,莫擔心。”
但老夫人還是心中難定,老侯爺沒辦法,讓人去長生院子里討了一個藥枕給助眠這才算挨過了這一夜。
正月初六,朱賢妃拜別太后以及帝后,踏出二十來年沒有走出的宮門。
老夫人見了兒便是一番熱淚,母兩人淚眼相,好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老侯爺也顧不上行禮了,與朱定北將們扶到院,才出聲道:“老婆娘你先收一收眼淚,好歹你每年也能見兒一回,我可是有好些年沒見了,你們便看看我嗎?”
朱賢妃破涕為笑,跪拜行了一個孝禮,磕了三個響頭才許人扶起來。
“阿爹,阿娘,兒回來看你們了。”
了淚,仔仔細細地在兩老臉上看過,見他們面康健,心中喜悅,出久違的真實笑容來:“阿爹,你老得真快。”
尋常人家父哪里會這般說話,老侯爺聽了卻是朗聲大笑,說:“阿爹常年風吹日曬,想不老都難。你瞧你阿娘,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倒是你,到底還是長大啦。”
朱賢妃失笑,“兒都嫁人二十年啦,早就長大了。”
老侯爺搖頭,他說的自然不是兒的,而是的心。
不過,這終究有些傷,他便不提,轉而看老夫人,見還坐在哪里傻抹淚呢,便笑道:“你阿娘真真與年輕時候一樣,哭得,你別管,先來看一看你的小侄兒。”
老夫人聞聲瞪了他一眼,拉著兒的手不放,也忙出聲招呼朱定北過來。
朱定北行了一個晚輩跪禮,朱賢妃喚他近前來,仔細相看,半晌才嘆道:“我還記得阿兄年時的模樣,與阿爹一樣黑皮黑臉的,不討孩兒喜歡。沒想到,咱們長生卻隨了阿娘和我了,生的真好。”
朱定北臉上一熱,這皮相他實在不愿多說,只好在一旁裝乖巧傻笑。
朱賢妃說了給侄兒帶來的見面禮,以為他靦腆也沒有拿話同他說笑,轉而和父母說起家常話來。
老夫人還覺著不真實,要去用飯的時候還反復說:“樂兒今晚便同娘一起睡,阿娘有好些話要對你說呢。”
過了午時,朱家五位外嫁帶著姑爺和孩子回府來。并非他們禮數怠慢,恰恰是們心,知道賢妃娘娘甫回府,要的不是熱鬧,而是好好與爹娘說話的時間,才在這時候回府來。
朱二小姐與五小姐都懷著孕,尤其是二小姐已是待產時候,肚子得圓滾,朱賢妃見還趕來,不免叮囑小心子,眼睛落在那懷胎的婦人上也多了一份暗淡。
,這輩子已經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也是因此格外喜歡孩子,幾個侄的孩子年紀都小,兩個男娃兒已懵懂地明白什麼是大元帥,拉著老侯爺便不放手了。
反倒是才未滿兩歲的朱三小姐的兒,誰的面子也不給,只粘著舅舅,被朱定北抱著也不知怎麼得趣,掛著和舅舅肖似的笑臉,出另行幾顆小小的牙齒和牙床。
朱賢妃見了便笑:“這孩子與長生投契,都說外甥肖舅,還真不假。”
老夫人捂,忍笑道:“好在是隨了長生,若是隨了大舅舅,沉瑜和三姑爺怕是得早早準備一份厚嫁妝啦。”
朱賢妃也知道大侄子與阿爹阿兄十分相像,聽了第一個忍不住笑出聲來。
朱三小姐道:“月圓兒這丫頭見了小舅舅,便是做父母的也得往后排呢,小沒良心的。”
姐妹們都覺好笑,這時候也放開來,說話大膽起來。
之前賢妃娘娘落寞的眼神們看得分明,因此不怎麼敢說孩子的話題惹傷懷,且朱賢妃早早便嫁宮中,與們從未相過,生疏之余難免顧及的份。
但畢竟濃于水,哪怕今日是第一次見面,可幾句言語間,那種陌生便消散了。
見是真心歡喜小娃兒,這才放開了話頭,逗趣起來。
朱賢妃談笑瀟灑,飛揚,這讓五位出嫁的兒都覺得親切——老朱家的兒,仿佛都是這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
正是因為朱家兒郎遠在沙場,生死難料,對于伴在京的兒,不論是為娘的還是做父親的天然便多一分寵呵護,是以才養出們比男兒還要疏朗的格來。
說笑一陣,朱賢妃點了長生和幾個孩子陪著去府里走,不需長輩和其他人作陪。
離了長輩,朱定北的話也不由多了起來,一一回答了朱賢妃對于他學業上的關切,見看自己的目有幾分不忍,便笑道:“姑姑不必擔心,您在宮中好好照顧自己,家里萬事有阿爺和我呢。”
朱賢妃笑起來,這孩子先前看著靦腆,相了才知道或許有一點人生,但卻是個十分穩重妥帖的,不論是對,對長輩,對下面的外甥們,都十分。
朱賢妃高興,話便也多了兩分。
鎮北侯府沒有因為提拔了世襲侯爵之位和皇室的賞賜就變得奢靡,府里的陳設景致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哪怕是在回廊里走著,也讓被親切。
緬懷了一下年時,死灰一樣的心涌出汩汩暖流。
怕孩子們凍,也沒有多走,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帶著抱著月圓兒的朱定北回到主屋。
用過晚膳,姑和姑爺們便都帶著孩子告退,把時間留給滿腔話要說的老夫人與賢妃娘娘,跟著管家在府里客房住下了。
朱定北也沒多留,送阿爺祖母與賢妃姑姑到專門備下的寢房便離開了。
屋里,老夫人著弱瘦削的手腕,心疼至極。
“樂兒,你苦了。”
老夫人凝噎,母倆緒又有些失控,老侯爺咳了一聲道:“私房話等我走了你們再慢說,樂兒,你與阿爹說說,你在宮里,可都還好?”
百日里人多口雜,很多話他都不必多問,憋到了現在。
朱賢妃也沒有一味瞞自己的苦,笑笑道:“阿爹,若是有的選擇,我便是死也不愿宮為妃。但老天沒給我這個福氣,也只能認命。”
老夫人聽言便落淚,怕自己哭出聲來便捂著不說話了。
老侯爺嘆了一口氣:“是阿爹對不住你。”
他常年征戰在外,回京近兩年卻也為避嫌為不給賢妃平靜的生活惹出麻煩來,因此還不曾請旨與見面,父二人實實在在有二十多年不曾見面了。
朱賢妃擺擺手道:“我知阿爹的不得已,何況我在宮里過得還算順遂,陛下也恩寵有加。今日能回來一趟,兒便在無憾了。”
老夫人攔住老侯爺還想說的話,道:“你且閉,兒家的命數你不懂,咱們既然踏實過日子了,旁的話也就別說了,是甜是苦,又怎麼是別人能勸的過來的。”說著,聲中帶泣:“樂兒,娘的乖兒,你可要記得阿娘和阿爹時刻都記掛著你,心疼著你,你千萬護自己,好好活著。”
朱賢妃哭笑不得:“阿娘莫哭了,哭多了傷又傷神,我還有好些話要同你說呢,您可別哭累得睡著了。”
老侯爺在一旁幫腔,老夫人連忙了淚。
“樂丫兒,阿爹旁的話也不說了,你便記得一點,阿爹和你兄長凡事都守著本分,福禍都不愿牽連你。你便安心過你的日子,不用為我們費心牽掛,記住嗎?”老侯爺憐惜地看著唯一的兒,糙的聲音也不由放了幾分:“你自小就聰明,阿爹知道你懂得怎麼生活,如何自保。但須得謹記這一點,現在如何,往后如何,都莫因朱家對陛下做傻事。”
朱賢妃肅容點頭道:“兒都明白。”
皇上是個什麼脾,好歹同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又怎會看不明白?
那是個薄人,死了心,不抱著多余的期盼,也不做多余的事,便能與他相安無事地恩下去。
而這份恩里,有幾分是因為朱家的得用也心知肚明。
便不聽,不看,不想,如此才能長久地幸福下去。
實在不愿多說這個話題,朱賢妃便提起小侄兒來:“長生看起來有些弱,量與去歲年節所見也沒有長多,可是有什麼不足之?”
老夫人便將慧清高僧的話說了,安過幾年便好了。
他們卻不知道,賢妃娘娘要回府省親的旨意下達后,夜里最睡不著的不是老夫人,而是朱定北。
他不得不去想起前世暗淡離世,無碑無陵的賢妃姑姑。
他作為世上最后一個親人,卻竟也沒有為送終盡孝,每每回想起來,便愧疚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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