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會因為一個不相乾的人哭。

起初還有人討論吉祥的死，一週之後，討論晚上吃什麼的有，討論某個侍衛年輕英俊的有，就是沒人再討論吉祥。

即便有人提起，也隻是短短六字：「哦，那個小啊……」

這六個字，竟了無辜的墓誌銘，了留在世人心中的最後記憶。

匆匆人生一過客，萬般辛苦與誰說？

「瓔珞！」張嬤嬤劈頭丟來一件裳，不偏不倚的打在魏瓔珞臉上，「這裳是怎麼回事！針法、配全都錯了，你到底怎麼幹活兒的！」

眾人停下手中的針線活，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張嬤嬤可很發這樣大的脾氣，尤其是對著最喜的魏瓔珞，究竟把服做什麼樣了？

「對不起，嬤嬤。」魏瓔珞臉都被打紅了，慌忙抱著懷中的裳，一副生怕被人瞅見的模樣，垂頭喪氣道，「我馬上改……」

「這是這是什麼緞子，由得你拆了重改？瓔珞，你真是太讓我失了！」張嬤嬤劈頭蓋臉的將罵了一頓，然後嘆了口氣道，「我們都知道，你月底就要去長春宮報道了，這是你在綉坊最後的活……」

也是最好的活。

原本負責皇上常服的綉病了，活兒趕不出來，需要有人幫把手，把接下來的活兒幹完。

服已經做好了大半，隻剩下口一條龍紋。

這活兒又輕鬆又漲資歷，回頭就能跟其他人炫耀，我是個給皇帝做過龍袍的人了，即便日後年歲大了出了宮，也能拿這份資歷尋個好去，無論是進江南織造局當綉娘，還是教有錢人家的閨秀刺繡，價都能高一些。

「嬤嬤。」玲瓏不聲道，「許是因為吉祥的事，瓔珞最近有些提不起神來，一時出了岔子，請您大人大量，不要和計較。要不……這個活兒，還是給我來做吧。」

「你？」張嬤嬤上下打量了一眼，「你行嗎？綉龍可不比綉貓兒……」

四麵八方響起一片竊笑聲，玲瓏攏在袖子下的手指猛然收，尖尖指甲，直紮裡。

「常服不比龍袍和朝袍費工夫，何況我的綉工已大有進步，一定可以勝任。」眼角餘掃過旁神思不屬的魏瓔珞，玲瓏心中一，忽道，「要不，讓我跟瓔珞比一比？」

「哦？」魏瓔珞緩緩轉過臉來，短短七日，竟直接瘦了一圈，原先還帶些娃娃的臉頰，如今已經瘦了瓜子臉，眼下兩道青痕，看起來十分憔悴，著玲瓏，幽幽一笑，「你想怎麼比？」

換了往日，玲瓏是不敢提出這個建議的。

但是今日不比往日，看看魏瓔珞繡的是什麼東西！

許是吉祥的死對打擊太大，以至於將龍綉了蛇，說是蛇，還抬舉了，照玲瓏看，分明就是一條扭曲的蚯蚓，剛學刺繡的小孩子都比繡的好，這樣的東西哪裡能夠送上去給皇上穿，真是天下之大稽。

這樣一個踩人上位的好機會，玲瓏怎會放過，立時自信滿滿道：「綉活好壞，各憑本事，咱們兩個同時綉一套常服，然後讓嬤嬤來選，誰做的好，就選誰的獻給皇上，你敢不敢？」

魏瓔珞盯了好一會，才嗬了一聲，似笑非笑道：「行啊，這可是你自找的。」

兩道視線在空中一，宛若刀刃間的鋒，火花飛濺，殺心自起。

玲瓏收回目，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綉綳，心道：「等著吧，我要證明給你看，證明給你們所有人看，我不是一輩子隻能綉貓，我也能綉龍！」

為這比賽，玲瓏耗盡了全部力。

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在旁人還在床上睡的時候，已經披而起，朝綉坊走去。每日三餐，在其他人細嚼慢嚥的時候，三兩口就把盤中餐囫圇吞下肚，甚至一天都不怎麼喝水，免得出恭浪費時間。

「玲瓏真夠拚命的。」

「可問題是，瓔珞比還要拚。」

忙碌一天，玲瓏拖著疲憊不堪的軀回到宮所，聽見的卻是這樣一番話，微微一愣，然後環顧四周，眉頭蹙起道：「瓔珞……又沒回來嗎？」

卻見宮所，一隻隻銅盆熱氣氤氳，宮們或撈水洗臉，或將雪白的雙足放在盆中洗腳，還一些作快的，早早洗完了臉跟腳，現下已經滋滋的躺在床上嘮嗑了。

「你說瓔珞啊？我先前路過綉坊，見還在裡麵幹活呢。」一個正在洗腳的宮回。

「呀，這麼晚了，還在啊。」另一宮驚嘆。

「畢竟是養心殿的活嘛。」之前的宮一邊腳，一邊撇撇，「咱們往常做的都是各宮下人的春裝，頂天了妃嬪們的裳，何曾過養心殿的活兒？那可都是最有資歷的綉娘才能接手的，是鐵了心要贏玲瓏！」

門扉哐當一聲開啟，兩人齊齊去，啊一聲：「啊，瓔珞，你回來了。」

魏瓔珞抱著一件裳站在門口，裳摺疊的極為整齊，沒人能看見上頭繡的是什麼，玲瓏心中一，走上前道：「瓔珞，你繡的怎麼樣了，拿來給大家看看吧。」

一邊說，一邊毫不客氣的出手去。

魏瓔珞側一避，避開了的手。

玲瓏作一僵，滿臉委屈道：「我又不搶你的，我就隻是看看，你……你就這麼怕我嗎？」

「怕你？」魏瓔珞咯咯笑了起來，似乎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直將玲瓏笑得麵紅耳赤，才搖搖頭，似憐似鄙的掃一眼，「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綉坊裡的人誰不知道……你啊，隻會綉貓。」

嘻嘻。

也不知是誰撲哧一笑。

玲瓏飛快轉過頭去，卻見一群宮或者低頭洗腳，或者鋪著床鋪，明明每個人都沒在看，卻覺得每雙眼睛都在暗地裡笑話。

我不是！玲瓏心中吶喊道：我也能綉龍！我不是一輩子隻能綉貓！

「若不然，把你的綉品拿出來，給大夥……給我瞧瞧。」一隻的手舒展到麵前，魏瓔珞朝笑道，「看看你繡的是一對龍眼，還是一對貓眼。」

「魏瓔珞！」玲瓏再也忍不了，一字一句道，「我警告你，別再辱我！」

「我說錯了嗎！」魏瓔珞的態度卻比還要強，冷笑道，「：畫龍點睛，龍的眼睛最重要，龍目講究神形備，你——繡得出來嗎？」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最終不歡而散，熄燭之後，背向對方而睡。

隻是，玲瓏本睡不著。

輾轉反覆片刻，終是按耐不住，解開床榻裡側放著的一隻藍布包袱，將快要完工的常服從裡頭取了出來。

借著月，抖開一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魏瓔珞之前那番話，居然越看越不對勁。

「怎麼會這樣……」玲瓏低頭看著常服口綉著的那條龍，抓著服的手指越收越，「你怎麼……那麼像隻貓？」

一條金龍，卻生著一雙貓眼。

活靈活現的一雙貓眼，裡頭儘是賣力的討好，希旁人能夠喜它，崇拜它，承認它的才華。

這不是龍，而是心中的貓。

玲瓏一不的看著眼前這雙眼，忽將裳一，力道之大，似要將什麼自己不忍卒視之碎片。

膛略略起伏了片刻，有些氣息不穩的喚道：「瓔珞。」

屋子裡寂靜一片，隻有悠長的呼吸聲。

玲瓏又低低喚了幾聲，見依然沒人回，便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走至魏瓔珞床榻旁。

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死死盯著床榻上的魏瓔珞。

之後，一隻手輕輕向在枕頭下的常服。

不問而取，小行徑。

這不是玲瓏第一次當小，第一次是孔雀羽線，第二次是常服，一回生二回，比起第一次時的忐忑不安，現下玲瓏心中卻隻有一片寧靜，甚至於理所當然。

就像是在拿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回本該屬於自己的人生。

常服手，玲瓏退回自己榻上，然後迫不及待的展開一看，忍不住哈了一聲，極盡嘲諷。

「吉祥，瞧，也沒多關心你。」玲瓏又妒又嘲的笑道，「前幾天還為了你的事，難過的出了一大堆錯，現在有了在貴人麵前出頭的機會，轉眼就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一心一意撲在這上頭了。」

如若不是一心一意，如何繡的出這樣威風赫赫的金龍？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尤其是一雙龍目，彷彿於雲端睥睨而下，俯瞰眾生，

凡夫俗子，皆要在這目下俯首稱臣。

「這纔是龍目。」玲瓏捧著手裡的裳，喃喃自語道，「這纔是我的龍目……」

一夜無眠。

第二天，宮所裡的宮們陸續起床。

「咦。」一個宮忽咦道，「玲瓏呢？」

玲瓏的床上空無一人，旁邊的人手一，被窩涼，床上一熱氣都沒有。

「咦？」同一時刻，綉坊外，張嬤嬤有些驚訝地看著臺階上坐著的人，「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宛如一夜沒睡，整宿坐至天明，玲瓏的上發上沾滿了清晨水。

上是涼的，心卻是滾燙的。

「嬤嬤。」玲瓏昂起因為激而略略泛紅的臉，笑道，「我的服綉好了。」

將抱在懷中的裳遞了過去，那赫然是——從魏瓔珞枕下竊來的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