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爸爸為了帶小三兒方便,在他那自行車後架子一側安了個鐵皮小鬥,專門裝孩子的。
這也算是那年代大街上的特,很多接送孩子的爸爸,自行車都帶這麼個小鬥。
看完花展回來,走到大街上,見了機關大院的那幫
“戰車隊”。一群大院出的小青年,混子,每人蹬一輛自行車,裡叼著煙,車把上兩把刀,在街邊群集,瞭。
玉泉路、百萬莊那邊兒,有好多這種軍隊和機關大院,每個院都有一批混子。
這些上中學的孩子,正值強壯力旺盛的年紀,有火沒泄,平時群結隊在外邊兒混,四尋釁找茬,沒事兒都能給你找出事兒來。
那天,就是因為羅小三兒不懂,好奇,不認識那幫人,坐在他的鬥小車裡,扭頭盯著看了幾眼……
那夥人裡領頭的陸炎東,人稱
“東哥”,是個念高中的孩子。家裡住百萬莊軍區宿舍大院,平時特牛,稱王稱霸,國家主席都不放在眼裡。
羅小三兒多看了陸炎東幾眼,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挑釁,“犯照”。
陸炎東騎著車就沖上去,一把別住羅爸爸的車頭。
“看啥?看啥你?!看你大爺的!”陸炎東罵。
“我們沒看你。”羅爸爸說。
“我說看了就他媽看了!丫的誰他媽讓你看了!”陸炎東不依不饒。
現在說起來,當時確實是無聊,蠻橫找茬不講道理。
那個年代京城各大院出的混子,就是這麼一幫小孩。文/革十年武鬥流傳下來的暴傳統,在年輕人心裡埋下野蠻暴力與桀驁不遜的種子,扭曲了整整一代人的靈魂。
羅爸爸的自行車讓人掀翻了,拆了。羅小三兒從車鬥裡爬出來,小臉花花的,嚎哭聲響徹好幾條胡同。
羅強那天是聽見哥們兒報信,從大雜院裡飛跑出去,後腰別了一把鏈子鎖,手裡一紮蜂窩煤用的鐵鉗子。
羅家大哥在勸架,求人家:“我們沒看你們,別打,讓我們走吧……”
對方就是沒事兒閑得,在大街上
“抖份兒”,撿個柿子固固,原本也沒想真怎麼樣。
陸炎東踹了羅爸爸兩腳,羅小三兒抱頭哇哇大哭。
羅強遠遠地一眼瞧見,一鐵鉗子刮著地走過去的。
“丫的,別打我爸。”羅強冷著臉。
“了,你誰啊?”陸炎東瞪眼。
“別我弟。”羅強一把抱過委屈嚎哭的羅小三兒,頭,上,確認沒傷著,把小三兒擱到樹坑後邊。
“老子就了,怎麼著吧?!”
“麻利兒給我滾蛋。”羅強說。
“□媽/!”陸炎東沖上來飛踹羅強。
“你媽/。”羅強眼底殷紅,沒有表,低聲罵完這句,提著鐵鉗子就掄上去了……
東哥以前是沒見過敢在他面前擋橫的人,仗著自己這邊兒人多,沒把羅強放在眼裡,沒想到上個點子。
羅強掄著鐵玩意兒上去就把那家夥踹人的給瘸了。
對方幾個人一看,後腰出三棱刀圍上來打。
羅強拎出鏈子鎖,一鎖子一個,見的,下手是真狠……
機關大院的孩子,打架講究的是氣勢,倚仗的就是
“我們是部隊大院的”、
“我們人多”。這幫人起哄罵人特行,一旦真格的,野不過胡同串子。
胡同貧民、工人家庭出的孩子,從小野慣了,在小街巷裡靠一雙拳頭打出來的,不怵打架,真敢下手。
軍區大院的孩子那天輸了一仗,還輸得特別丟臉,一群
“戰車隊”七八個大孩子,竟然沒打過西四小胡同裡一個十四歲小混混。
雙方都掛了彩,帶著回去的。
東哥這號混子,吃了虧,能咽下這口氣?
當晚就去搬他們軍院的援兵去了。附近二炮、汽車局、空軍大院宿舍的人,串聯糾結起一百多人,還在王府井東來順請了一頓涮羊,吃完飯帶著刀棒,氣勢洶洶殺奔西四小胡同,想要報複羅強。
這群人剛鑽進小胡同,沒料到胡同裡就殺出來三四十個小混混,兩撥人迎面狹路相逢,二話不說,打起來了……
軍區子弟穿的是一片
“屎綠”,還有部隊小兵穿的那種軍綠球鞋;胡同串子則穿什麼的都有,小背心兒,大衩子。
羅家老二仍然穿半吊子的深藍運,黑懶漢鞋,那時候俗稱
“片兒鞋”,右手拎一角鐵,左手一把三棱刮刀……
八十年代初全國開始嚴打流氓鬥毆,槍斃了一批人。
嚴打開始前這兩年,是城裡城外機關大院這些大混子小混子最後的瘋狂。
這一場相當規模的械鬥,據說重傷好幾個,腸子都流出來,送醫院差點兒掛了,輕傷也好幾十人。
廠橋派出所後來出抓人。一群半大孩子,法不責眾,最後抓賊擒王,就逮了陸炎東和羅強兩個。
那年羅強十四歲,不夠年齡判刑,進了管所。
羅強小肚子被捅了一刀,陸炎東那小子腦門讓角鐵鑿了個。
雙方都有重傷號,也說不清楚究竟誰打的,罪責就全部追究到這倆挑頭的孩子頭上。
老二被抓,一家人都懵了,傻了。
羅強畢竟還是孩子呢,才十四歲,以後怎麼辦?
羅爸爸都急瘋了,到去求人,到派出所求,到管所求,到人家軍區大院裡求,都進不去門,給人下跪砰砰砰磕頭都沒用。
姓陸的孩子那時候也沒滿十八歲,也進的管所。然而,軍區的人畢竟有背景、門路,陸炎東在管所裡待了三個月,就讓家人造假材料給弄出來。
陸被家長直接送去參軍,軍隊是全中國背景最深最黑的地方,以後即使再回溯追責,公安也不敢去部隊抓人。
羅家沒有任何門路,羅家太窮了。
羅強在管所蹲了整整四年,待到出來的時候,已經徹頭徹尾變另外一個人。
道上有這麼一種說法,監獄是養老院,看守所是閻羅殿,管所是地獄。
跟監獄看守所勞教所比起來,管所才是最黑最沒道理可講的地方。
不管你什麼孩子,只要進去了,再出來,這孩子就算完了。進去之前什麼都不會,出來以後,吃喝嫖賭毒,殺人放,什麼都學會了。
姓陸那家人有背景,沒人知道那孩子出去的時候,跟管所裡的管教待過什麼。
總之,那四年是羅強人生最寒冷、最黑暗、最殘酷的四年,那就是人間地獄。
羅強四年裡進了好幾趟醫院,骨頭折過幾,腦袋讓人打到腦震,口鼻噴。
有人拿穿皮靴的腳狠命踢他的臉,一只眼睛差點兒給踢瞎了。
邵三爺認識羅老二的時候,就注意到這人眼睛不太對。
羅強總是喜歡歪著頭,斜眼從睫兒裡看人。
不知道的人,說這是黑道大哥的範兒,特別酷,特有威懾力。
邵鈞是後來知道的人,羅強斜眼看人本忒麼就不是裝酷,而是看不清楚東西。
那只眼睛視力不到0.1,基本就是半瞎。
羅強放出來那年十八歲。
他進去時初中都沒畢業,學校因為他進管所,幹脆開除了他,沒發畢業證。
他也沒機會念高中,他人生最寶貴的年時一去不複返。
那個年代,考大學很不容易,也沒有五花八門各種水分的電大和人大專。
羅強沒有高中和大學學曆,檔案裡還被記了濃重的一筆,哪個工作單位也不肯要這樣一個孩子,他這輩子完了。
陸家那孩子,二十出頭,有家裡老子罩著,在部隊裡繼續混,天打架鬧事兒,劣跡不斷。
也就是因為在部隊裡,不然早被嚴打判刑了。
這人的草綠軍裝襯衫敞著幾個扣子,腰帶松系著,橫拽在西四大街上。
有一回回家探親,跟大院裡幾個發小哥們兒喝酒,喝高了,借酒撒瘋,把走夜路回家的一個青年/了。
那可憐的孩喝敵敵畏自殺而死。這事兒鬧大的,那孩家人和工廠工人一百多口子抬著到軍區宿舍大院鬧,討說法。
陸家想把孩子送到外地躲躲風頭。就在送走的前一天晚上,陸就在百萬莊軍區大院子弟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家門口,讓人給黑了。
發現的時候,這人已經模糊,就剩一口氣兒,手腳筋砍斷,還挖了一只眼睛,手段極其殘忍……
在醫院搶救過來,也了個殘廢,一直坐椅活著。
大院裡悉況的老人兒都說,報應,這他媽的就是報應,壞事兒做太多,早晚讓尋仇的給弄死。
可是這孩子也才二十小幾歲,這輩子就殘廢了,可憐啊!
大夥都說,這到底是誰下的狠手?
這得有多麼刻骨銘心的仇恨,才下得去手……
公安機關查了很久也沒破案,陸從小橫行街頭巷尾是軍區的小霸王,仇家多得數不過來,自己都說不清兇手究竟是哪個。
羅強從管所出來就失蹤了,沒有回家,沒去見他爸爸,也沒見羅小三兒。
他做下的案子,已經注定這輩子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眼前只有一條黑道,直通西天。
羅強跑路去了南方,在廣西雲南邊境待了幾年,還去過緬甸,做活兒,販賣槍支。
待到這人重返京城,與當初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羅老二開著豪車,車後座是鼓鼓囊囊一編織袋的現金,後腰別著兩把改裝過的54,迅速平西四老城區,手下戰將打手如雲,為威震京城的黑幫大哥。
羅小三兒記憶中的年,就是每天傍晚坐在門檻上等,等他最喜歡的二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出事時羅戰太小,三四歲的小孩實在沒什麼記憶,他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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