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梁制,自除夕日封印,到正月十六開筆,是年節假日,免朝。現在剛剛初九,年還沒過完,蔡荃在這個時候請旨求見,必然不是爲了尋常之事,所以儘管樑帝現在心緒煩,還是命人宣他進來。
“皇兄要議朝事,臣弟也該告退了。”紀王忙起道。
“你坐下,多陪朕一會兒。”樑帝滿面疲地擡了擡手,“朕還想跟你聊聊。再說了,什麼朝事你聽不得?”
“是。”紀王不敢有違,依言重新坐下。頃,刑部尚書蔡荃被引領殿。他只有三十多歲,是六部員中除了沈追外最年輕的一個,面白無鬚,容貌方正,一舉一舒爽利落,明顯著一自信。行完君臣大禮後,他便東向跪坐在殿中。
“蔡卿宮有何事奏報啊?”
“回稟陛下,”蔡荃以一種平板的語調道,“刑部最近審結了一樁案子,與去年戶部暗設私炮坊的事件有所關聯,臣認爲有必要向陛下稟報詳。”
“私炮坊?”樑帝皺眉想了想,“就是獻王與戶部原來那個樓之敬勾結謀利的事?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嗎?怎麼,難道有什麼差錯嗎?”
樑帝口中的獻王,指的當然是被廢不滿一年的前太子,當年他指使樓之敬暗設私炮坊獲取暴利的事被揭破後,曾引起很大的風波,那也是他下太子寶座過程中很重要的一次跌落。
“私炮坊案件由戶部沈大人親自查審,案清楚,賬目分明,獻王與樓之敬在其間所應承擔的罪責也無毫不爽,臣並不是說它有什麼差錯,”蔡荃在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又道,“臣所指的是……引發私炮坊的那次炸……”
“炸?”
“是,死六十九人,傷一百五十七人,上百戶人家毀於大火,一時民怨沸騰……”
“不是有置嗎?對百姓也安過了,難道還有什麼不足?”樑帝微微有些不悅。
“當時,大家都以爲那是一次意外,是由於私炮坊用火不慎才引發的炸。”蔡荃擡起雙眼,直面高高踞於君位的皇帝,“但據臣近日的發現,這並非一次意外。”
樑帝眉一跳,還未開言,紀王已經忍不住驚詫,失聲道:“不是意外?難道還會是什麼人故意的?”
“臣有證詞,陛下請看。”蔡荃並沒有直接回答紀王的問話,而是從袖中出一卷文書,由太監遞到了案之上。
樑帝慢慢展開書卷,剛開始看的時候還沒什麼,越看臉越沉,等看到第三頁時,已是氣得渾發抖,用力將整卷文書摔在地上。
紀王原本就坐在樑帝側,這時悄悄俯過去拾起文書看了起來,結果還沒看到一半,也已面如土。
“陛下,這五份證詞是分別提取的,所述之事盡皆吻合,沒有破綻,臣認爲是可信的。”蔡荃仍是靜靜地道,“從最初那名盜匪爲了減罪首告開始,臣一層一層追查上去,真相越來越讓人驚心。其實查到現在,臣自知還遠遠沒有查到兒上,但既然已經牽涉到同級員,臣就不能擅,所以今日宮請旨,請陛下恩準命廷尉司派員監察,臣希能夠儘快提審大理寺卿朱樾。”
“雖然說最終指認到了朱樾頭上,”紀王怔怔地問道,“但是……但是朱樾爲什麼要指使這些人引私炮坊啊?”
對於這個問題,樑帝用力抿了脣角,蔡荃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爲什麼?如此天真的問題大約也只有詩酒風流的紀王才問得出來,而即使是紀王自己,他也在剛問完沒多久就反應了過來。
朱樾的後面是誰,不用審也知道。以那種慘烈的方式揭私炮坊的,從而煽起重重民怨指向當時的太子,這樣做會給另一人帶來多麼大的好,那當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樑帝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的發暈,早就氣得四肢冰涼,說不出話來。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懸鏡司、夏江、衛崢……這些名詞混地在腦子裡翻滾,令他昏沉沉頭痛如裂,而在這一團麻之中,唯一清晰的便是從過去到現在那一貫的手法。
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後,目標已改了靖王。如果說前太子還算是自作自被譽王抓住了痛腳的話,那麼這次對靖王就是赤的構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驚的是,譽王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然可以聯合到夏江,可以讓一向只忠於皇帝的懸鏡司爲他移囚設伏,最終給靖王扣上犯上作這個大罪名。
對於樑帝而言,懸鏡司的背叛和欺瞞,已經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線。
“宣譽王。”樑帝從牙裡出來這三個字,雖然語調低沉,卻令人遍生寒。紀王看了正襟危坐的蔡荃一眼,有點預到既然掀起的大風浪。說句實話,他真的不想留在現場旁觀這烏布佈的場景,可惜又沒那個膽子在這個時候起要求告退,只好乾嚥一口唾沫,坐在原地沒。
譽王在接旨進宮之前,已經得到了軍查封懸鏡司的消息,可百般打聽也打聽不出來起因爲何,正像沒頭蒼蠅似的轉的時候,樑帝宣見的旨意便到了。
這個時候宣見,那肯定不是因爲思念這個兒子想看看他,再想想梅長蘇這個最擅長暗中翻雲覆雨的人,譽王突然覺得有些不寒而慄。奉旨進宮這一路上,腦幾乎已經絞乾,冷汗幾乎已經出,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兒臣參見父皇,不知父皇見召,有何吩咐?”進暖閣,譽王來不及看清四周都有哪些人,先就趕伏地行禮。
回答他的是迎面擲來的一卷文書,帶著風聲砸在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痛。
“你自己看,這是什麼東西!”
譽王在這聲呵斥中戰慄了一下,但他隨即穩住自己,快速將文書拾起,展開讀了一遍,讀到後來,已是面青白,汗如雨下,一個頭叩下去,嘶聲道:“父皇,冤枉啊……”
“指認的是朱樾,你喊什麼冤?”樑帝迎頭罵道。
“呃……”譽王還算有急智,只哽了一下,隨即道,“朱樾是兒臣的弟,這證詞明著指認朱樾,實際上都是衝著兒臣來的,父皇聖明,應該早就知道……”
“這麼說,你這聲冤枉也算喊的順口,”樑帝冷笑一聲,“你的意思是要替朱樾擔保了?”
譽王不敢信口答言,斟酌了一下方道:“這些都是刁民指認,父皇豈能輕信?朱樾一向並無劣跡,這個罪名……只怕冤屈的可能更大一些。”
“陛下,”蔡荃欠行了一禮,道,“臣也認爲確有可能會冤屈,但指認朱大人的是他的親隨,不是無關外人隨意攀咬,如若就此含混而過,於法理難容。故而臣懇請陛下恩準,複印開朝之後,立即詔命三司派員,明堂會審,務必將此案審個水落石出,以還朱大人的清白。”
“明堂會審?”樑帝面沉地看著譽王,“景桓,你以爲如何?”
譽王咬了牙,腦子裡嗡嗡作響。朱樾是不是冤枉的,他當然很清楚,朱樾是不是個能抗住公審力的骨頭,他當然更清楚。他相信這個小舅子一定會盡心盡力爲他辦事,絕無半點不忠之心,但他卻不敢肯定在面對蔡荃這樣出了名的刑名高手時,朱樾有那個本事抗到最後不把他給招出來……
明堂會審的結果是要廷報傳檄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會審,便等於準備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到時候一旦形了定案,連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餘地都沒有了,譽王怎麼敢著頭皮一口應承下來?
蕭景桓的猶豫心虛,每個人都看在眼裡。樑帝雖然早就心中有數,但瞧著他這個樣子還是氣不打一來,左手握著薄胎茶杯,幾乎要把它碎,看得坐在一旁的紀王心驚跳的。
“陛下,譽王殿下如何想要旁聽監審,也無不可。”在所有人中,只有蔡荃一直神如常,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淡樣子,“臣一定竭盡所能,秉公執法。請陛下降旨,恩準三司會審。”
“父皇……”譽王語音輕地了一聲,臉更加難看。蔡荃的神越淡,他就越是心慌,拿不準這位刑部尚書除了這五份供詞外還有沒有抓到其他的證據,蔡荃可是個面冷心冷不認人的主兒,要是他真的手握鐵證,那自己在旁邊監審頂什麼用啊。
樑帝握了已久的茶杯,終於朝向譽王飛了過去,雖然沒有砸中,但已表明了他此刻的沖天怒氣。紀王趕過來扶住他的手臂,小聲勸道:“皇兄,您消消氣……消消氣……”
“這個孽障!不把朕氣死你不甘心,枉朕這些年如此疼你!”樑帝指著譽王破口大罵,“這些下作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你當朕已經老糊塗了嗎?連朕的懸鏡司你也有本事弄到手,蕭景桓,朕還真是小看了你!”
譽王大吃一驚,頭叩得砰砰作響,哭道:“父皇見責,孩兒不敢辯,可是懸鏡司……孩兒並沒有……”
“住口!構陷靖王之事連夏冬都已經招了,你還強辯!”
說句實在話,雖然是盟友,但夏江怎麼利用衛崢來絆倒靖王,譽王還真不清楚,夏冬在其間到底幹了些什麼,起了什麼作用,他更加不清楚,可是夏冬是夏江的徒,向來聽從夏江的號令他是知道的,所以一聽樑帝說夏冬招了,譽王越發拿不準事已經糟糕到什麼程度,頓時慌作一團。
“你素日玩那些把戲,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過罷了,誰知你變本加厲,現在連朕也敢欺瞞,再假以時日,你眼睛裡還有誰?”樑帝越罵越來氣,眼裡幾乎噴出火來,“說,朱樾那些勾當,是不是與你有關?再說半字虛言,朕決不輕饒!”
譽王向前爬行兩步,大哭道:“父皇的恩寵,孩兒莫齒難忘,但也正因爲父皇的恩寵,令孩兒不爲前太子所容。當時前太子百般,孩兒又不願意讓父皇心煩,爲求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父皇……孩兒絕對不敢有毫不敬父皇之心,只是一時糊塗,做錯了事……”
“那這次呢?也是靖王你的?”
“這次的事孩兒確不知,都是夏江一人所爲,孩兒只是……沒有勸阻罷了……”
樑帝怒極反笑,“好!你推得乾淨!可憐夏江,本以爲幫了你就是提前忠於新君,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收場!敢做不敢當,你有哪一點像朕?”
譽王不敢答話,只是哀聲哭著,時不時看紀王一眼。紀王被他看得心,忍不住出面勸道:“皇兄,景桓已經認錯,再罵他也不起……只是這事兒,該怎麼置好呢?”
蔡荃這時鄭重起,語音清亮地道:“臣再次懇請陛下,恩準三司會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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