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蔡荃近來非常的忙,因爲懸鏡司名存實亡之後,好幾樁未完的案子被移了過來,而刑部歷來查案立案的手法和程序與懸鏡司本完全不同,這些案子又俱是上奏過天聽,由樑帝親自發下來查勘的,接到手裡,個個都是燒紅的炭圓。不過蔡荃是個天生的犟人,夏江從天牢逃,已令他憋了一口氣,現在分配到自己手裡的事,就算再難啃他也一定要把它給啃下來。
好在他有靖王支持,手下也頗有幾個非常得用的人,時時去蘇宅跟麒麟才子談談,也經常能得到有益的建議,因此辛苦一個月下來,竟也卓有效。
誰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新任大理寺正卿葉士楨竟是那麼一個古怪而又挑剔的人,案卷移去複驗監察,竟被他一下子挑了好幾個出來,除了“行文不合規範,用詞模糊”這一條可以視之爲沒事兒找事兒以外,其他的還真是實打實的,讓自上任後一向意氣風發未曾遇挫的蔡荃一時灰頭土臉,刑部上上下下也因此全進了知恥而後勇的狀態,誓要爭回這口氣來。那場面按沈追的說法是,“都快瘋魔了……”
瘋魔自然有瘋魔的效果,第二次復察,葉士楨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什麼來,只好加簽同印,轉了廷。經過他這嚴格一關,樑帝自然滿意,原本打算另擇人選掌理懸鏡司的想法也順理章地打消了,允準靖王著手裁撤,將其職權細分,部分併大理寺,部分併了刑部。
至此塵埃初定,年輕的刑部尚書剛鬆了一口氣,軍統領蒙摯就拎著兩個捕頭上門了。原來這兩人不忿於大理寺卿一向對刑部的刁難,這一日竟然乘著抓拿一名犯人的機會,故意去衝撞葉士楨的轎子,恰好被蒙摯遇到,提前攔住了,沒出什麼波,悄悄地拖到刑部衙門給蔡荃理,頓時把這位尚書大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召來全司上下嚴厲申明不得對大理寺抱有私怨後,蔡荃對蒙摯平息事態的做法也再三道謝。兩人以前並無私,因爲這件事聊了一陣子,發現彼此還算投契。剛好兩家府第相隔不遠,蔡荃又有大半個月食宿都在衙門裡沒有回去見過妻兒了,說著說著便決定一起坐刑部的馬車同行回府。
在路上他們又找到一個新話題,聊起了現在只有客卿份的那位蘇先生,正說的高興,蒙摯無意中朝紗窗外瞟了一眼,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蔡荃順著他的視線一看,也忍不住莞爾。只見外面熱鬧的街道上,戶部尚書沈追一布便裝,懷裡抱著一個跟他的肚子一樣圓滾滾的西瓜,正在各個攤子上逛來逛去,時不時停下來跟攤主聊著什麼。
“沈尚書一向關注民生價,確是好,不過他抱個西瓜幹什麼?”蒙摯笑道。
“也許是纔買的吧?”蔡荃也搖頭笑著,命車伕停下,兩人正打算下車去打個招呼,變故突然發生。
前面一輛裝滿木材的馬車,捆繩意外斷裂,滿車碗口的圓木一下子全都滾落了下來,直衝沈追的方向砸來。其他的人都尖閃避開了,可沈追胖行緩慢,蒙摯縱飛撲過去也是遠水難救近火,眼見就要躲不過了,一道輕捷影閃過,胖胖的戶部尚書頓時如麻袋般被人抄走,放在了一旁的街檐下。
“飛流!”蒙摯頓時一喜,“幸好你路過啊!”
蔡荃這時也已趕了過來,扶住好友。沈追驚魂稍定,忙過去向飛流道謝,可年冰寒著一張俊秀的臉,只“嗯”了一聲。
由於近來常去蘇宅,蔡沈二人知道飛流的狀況,並不以爲意,遊目四周看看,雖有許多攤子損,現場一片,但好在無人傷,也算萬幸。那馬車的主人早已滿頭大汗,臉煞白著,一會兒就被索賠的各個攤主給團團圍住。
“飛流,你這是去哪裡?”蒙摯見大家只是在爭論賠償的錢數,並無大的衝突,便沒有去管,轉頭笑著問年。
飛流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看他,軍統領也只好苦笑。自從那天提議向靖王坦白惹小殊生氣之後,衛護蘇哥哥的飛流就把他當壞人,不肯再理他了。
不過想想也真奇怪,以前不論自己提出多麼錯誤的建議,小殊總是會耐著子跟他解釋爲什麼不可以,但是那一天他什麼都沒說,直接翻臉走人,表現得相當疲累而且緒化。
所以每每思及,即使是自認爲是人的蒙摯也會覺得有些忐忑不安。
“沈兄,你是不是傷了?”蔡荃突然驚問。
“沒有啊……”
“那這紅的……”蔡荃手了,“哦,西瓜……”
飛流歪過頭看了一眼,從懷裡出一塊碎銀子來塞給沈追,倒把戶部尚書弄得滿頭霧水:“這幹什麼?”
“賠你!”
在場三人瞬間全都繃了臉,拼命想要把即將發出來的大笑給繃回去,一直忍到肚子痛時,沈追才過氣來,把銀子放回年手中:“飛流小哥,你救了我的命啊,打掉一個西瓜還要你賠我,我什麼了?”
“我打掉!”飛流認真地道,“我賠!”
“好啦,沈大人收著吧,”蒙摯忍著笑道,“飛流家教太好了,你不收他要生氣的。”
沈追哭笑不得地看著再次被塞過來的碎銀,正要說話,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輕薄的聲音。
“小人,這樣的玉手可不能辛辣之啊,來來來,我來幫你揀……”
三人轉頭一看,只見街沿邊被滾木撞倒的蔬菜攤旁,一個二八年紀的正在揀拾滾落的蒜頭。由於被陌生男子搭訕,頓時紅了臉,雖是小家碧玉,細看確實是豔驚人。
“真是人啊……”蹲在旁的那個輕浮浪子,看穿戴應出於富貴人家,容貌其實生得還甚是英俊,不過一臉隨時準備流口水的樣子實在給他的形象減分,何況他接下來說的話更過份,“小娘子,請問芳名,你許了人家沒有啊?”
紅了玉,想要躲開,剛一轉,卻又被那浪公子攔住了去路,“別急著走嘛,我是不會唐突佳人的,咱們聊兩句吧?”
蔡荃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冷哼了一聲道:“青天白日的,這位公子收斂一點。”
那浪公子桃花眼一挑,半側過子看向這邊,口中道:“收斂什麼?我跟小人說話,你嫉妒麼?”剛說到這裡,他一下子看見了飛流,眼睛頓時一亮。
“哇,這位小兄弟也好漂亮,看起來很結實嘛,來,讓我看……”
蒙摯等三人眼看著那浪公子迷迷湊了過來,手就想去飛流的臉,不由一齊挑了挑眉,心知馬上就可以看到空中飛人的彩表演了。
不過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們幾乎眼眶墜地,只見飛流一雙薄脣抿得死,全發僵地站在原地,竟然就這樣讓那浪公子在他的臉上輕輕地了一爪。
“呵呵呵,飛流好乖,好像又胖了一點,我早跟長蘇說過了,他不要那樣餵你,喂胖了就不漂亮了……”浪公子正說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去,跌足嘆道,“小人呢?跑得真快……好久沒見過如此璞玉了,可惜啊可惜。”
“那邊!”飛流指了指一個方向。
“啊,還是我們小飛流最好了,那我追小人去了,你去跟長蘇說,我可給他帶了一份厚禮來,他一定高興。晚上咱們再見。”說完輕扇一搖,拔足就飛奔遠去。
“這……這人……是誰啊?”沈追瞪著那還算瀟灑的背影,結結地問。
“聽起來好像是蘇先生的朋友……他也會這樣的朋友?”蔡荃疑地擰起了眉。
可是蒙摯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人並不算快速的步法,神嚴肅。
飛流大概是被“晚上再見”這四個字打擊到了,呆了半天,突然扁一扁,一閃人影便已消失,不知是回了蘇宅,還是逃去了其他地方。
他們兩個一走,留在現場的三人當然也不會再繼續這樣當街站著。本來蒙摯是與蔡荃一路的,可他對這個邂逅相遇的浪公子起了興趣,打算跟過去瞧瞧,於是便突然想起了一個非去不可的約會,表示要告辭。恰好沈追也暗示蔡荃有話跟他說,於是大家客套分手,蒙摯一個人離去,而沈蔡二人反而一起上了刑部的馬車。
“你聽說了嗎?”車簾一放下沈追就急急地道,“司天監的吉日已經占卜了出來,太子加冕禮定在了六月十六。”
“真的?”蔡荃頓時面喜,“這幾日我忙壞了,什麼消息都沒顧得上聽。這麼說靖王再過半個多月就是太子了……看來朝局有啊!”
“是啊,只希這之前不要再出什麼波就好了……”
“怎麼這麼說?我看萬事齊備,能有什麼波?”
沈追看了他一眼,“你沒發現靖王殿下近來一直鬱鬱不樂,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嗎?”
“沒……我這一向都快忙暈了……殿下爲什麼不悅?”
“我要知道還跟你商量?”沈追皺著兩道有些短的眉,“朝政平順,邊關沒有險,看皇上的態度也是聖寵日隆,我實在想不出,殿下到底還有哪裡不足?”
蔡荃仰頭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道:“會不會是病了?”
“前日才聽說他在苑降伏南境送來的一匹烈馬,哪裡會是病了……”
“那也許是即將爲儲君,心裡到底有些惶恐吧……”
沈追默然半晌,道:“還是不像……但無緣無故的,又不知該如何問他,只希加冕之後,也許能好一些。如今太子冊立之事已定,譽王賜死的詔書只怕這幾日也要頒下來了。聽說他連日上書悔罪請求免死,陛下都沒有允準。”
“興兵謀叛,怎麼可能免死?”蔡荃搖頭道,“譽王自己心裡也應該明白纔是。他冒的這個險,贏,便是天下,輸,便一敗塗地,哪有第三條路?”
“這樣想來,竟還是先輸在他手裡的前太子好些,”沈追慨道,“雖然幽囚外地,不近帝都,到底保了一家命。這幸與不幸之間,真的很難定論啊。”
蔡荃突然瞇起了眼睛,慢慢道:“你說……殿下的心事,會不會是爲了當年的祁王?”
沈追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兩人在馬車上,本能地左右看看:“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同是逆案,因爲這樁想起了那樁有什麼稀奇的?”蔡荃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何至於這麼張?”
“你是不知道……”沈追籲一口氣,“當年祁王案時帝都幾乎流河,半朝的文武大臣求作保,事反而越保越糟,人殺了一批又一批,好幾個府第被連鍋給端了,我母親當時進宮,親眼看見榮寵一時的宸妃娘娘,死時竟是被一匹白綾裹了擡出去的……自那以後的這些年來,誰敢輕易提起祁王?”
沈追是清河郡主之子,位近宗室,他對當年的腥慘狀自然比彼時還是地方小吏的蔡荃要清楚得多,剛剛簡單說了那麼兩句,竟似有些寒慄的覺。
蔡荃怔了半天,神突轉凝重,肅然道:“可是祁王一案,是夏江主查的吧?”
沈追一凜,立即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也擰起了雙眉。
“靖王殿下一向對祁王案有異議,這個態度盡人皆知,他也爲此被制了十年,時常連京城都呆不下去。如果主查祁王案的人自己謀逆,殿下的心裡怎麼可能會沒有想法?”蔡荃正道,“我想他近來心事重重,多半是在考慮要不要向陛下提議重審祁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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