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蘇去了一趟東宮,回來後明顯神異常,只是面上強自撐著,剛喝完藥,又全都吐了出來,最後還帶出兩口,大家都被嚇得不行,他自己卻說沒事。晏大夫趕來給他行了針,先安穩住睡下,藺晨這才把飛流來問,可這小孩什麼都不知道,問來問去就說了些“佛牙!睡了!不醒!”之類的話,藺晨就是再聰明,也擰眉翻目地想了半天想不明白。
“佛牙是原來靖王殿下養的一隻戰狼,跟帥非常親近,”衛崢與聶鋒一起從梅長蘇的臥房輕手輕腳地走出,將藺晨帶到院中,道,“聽飛流的意思,大約是佛牙死了,帥很傷心……”
藺晨搖搖頭,“怕不是爲了這個,他再念那頭狼的舊,也沒到這個地步,若是今天太子突然死了,多年心付諸流水,那還差不多。”
聶鋒跟藺晨相時間不長,不太習慣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方式,瞪大了眼睛看他。衛崢在一旁皺著眉著道:“藺公子,你說話也有點忌諱好不好?”
“我說什麼了?”藺晨聳聳肩,“若是太子殿下是真龍天子,我這張又怎麼咒得到他?你也別急急地在院子裡轉圈兒,長蘇心堅韌,他自己也在努力調整緒避免傷,吐那兩口是好事,今天且死不了呢。”
他越說越過分,偏偏整個蘇宅沒人拿他有辦法,兩名赤焰舊將瞪了他半晌,也只好當沒聽見。到了晚間,梅長蘇起,略吃了些飲食,便到院中琴,誰知正在琴韻哀慼婉轉至最高時,鏗然絃斷,將他的手指勒了一條細口,凝出殷紅的珠。月下他默然靜坐,素如冰,旁觀者皆不敢近前,只有藺晨幽幽嘆問了一聲:“長蘇,你的,仍是紅的麼?”
梅長蘇淺淺一笑,道:“此仍殷,此仍在……藺晨,我近日豪氣衰微,只糾結於半點心田,一縷哀,讓你見笑了。”
藺晨仰首天,半晌方道:“我一向狂妄,願笑天下可笑之事。你心中牽掛過多,做起事來的確有許多能讓我發笑的地方,但我卻總難笑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梅長蘇拈起崩斷的那琴絃看了看,淡淡地答了“知道”兩個字,竟不再多說,起回自己房中去了。藺晨垂下頭,緩步走到外院,旁觀者一頭霧水,又十分擔憂,便推了衛崢來問,藺晨笑了片刻,道:“別擔心,長蘇沒事,再說就算他有事,我們又能幫到什麼呢?”
衛崢一急,正要反駁,藺晨突然大聲道:“好夜好風好月,長蘇那不懂風雅的人卻去睡了,大家別學他,都來陪我喝酒吧?”
黎綱與甄平見他又廝鬧起來,知道今天從他裡也問不出什麼話來,全都溜開,唯有聶鋒經驗不足,被他扯住,衛崢沒奈何也只能陪著,三人一起到廚房取來酒菜,就在院外石桌石凳下開始飲斟,天南海北地閒聊。
酒喝了三壺,大家興致漸高,連聶鋒都用模糊的音節加上手勢說了一些,衛崢的臉已喝得像個關公,扯著藺晨道:“藺公子,我們帥……難得有你……這、這樣的朋友……拜託你……”
“知道啦知道啦,”藺晨雙眸如星,半點醉意也無,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晃著,“哪裡還用你們拜託,我跟他雖沒你們長久,好歹也是十來年的……”
衛崢抹了抹臉,正要再說什麼,院外傳來快速的腳步聲,走得近了,還可聽到黎綱邊走邊說著:“就在這裡,他們在院子裡喝酒……”
話音未落,一個影已衝了進來,徑直衝向藺晨,捉著他的胳膊猛力搖著,語調十分興地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藺晨眨眨眼睛,倒也沒掙扎,很平靜地問道:“你找到什麼了?”
“冰續草啊,冰續草!”來人滿面風塵,脣也是乾起泡,但雙眼閃閃發亮,緒極是高昂,一面說著,一面就朝懷裡,“你來看看,我用琉璃瓶裝的,很小心,鬚也沒有壞……”
“聶鐸?”衛崢滿面驚詫,酒已醒了大半,“怎麼會是你?你什麼時候跑來的?不是不許你來嗎?”
“等會兒再跟你說,”聶鐸無暇理會他,將懷裡出來的小琉璃瓶塞進藺晨的手中,急切地問,“你確認一下,這個是冰續草不?”
藺晨隨意地看了一眼,點點頭。
聶鐸長呼一口氣,這才轉對衛崢道:“聽黎綱說,我大哥也在,怎麼沒看見他?”
衛崢的視線,稍稍向左側方一,聶鐸的目立即追了過去。其實他剛剛衝進來時,約也看到旁邊影坐著一個人,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中,那形和麪貌並沒有使他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此人就是自己的兄長,此刻細細看過去,眼睛頓時就紅了,立即屈膝拜倒,聲語咽地了一聲:“大哥……”
聶鋒起扶住弟弟,但因怕他聽到自己刺耳啞的聲音難過,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將他拉進懷中用力抱了抱。由於彼此都早已得到過消息,激和傷痛還算不太劇烈,但面對面相互凝視時,兄弟二人仍然忍不住溼了眼眶。好半晌,聶鐸才深吸一口氣,扶兄長重新坐下,笑道:“我看大哥恢復得不錯,也許過不了多久,就又可以一拳把我打到三丈開外了。”
“你還笑,”衛崢先過來捶了他一拳,“帥不讓你來,爲什麼抗命?”
“我來送藥草啊,”聶鐸理直氣壯地道,“藺公子知道,那藥草對帥很重要,是不是?”
衛崢側仔細看了看藺晨手中的琉璃瓶,心頭一,忙問道:“藺公子,這是什麼藥草,很有奇效嗎?”
藺晨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手將瓶子放在石桌上,看向聶鐸:“冰續草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藥,你能找到這兩棵,想必也是冒了很多兇險,費了無數的心吧?”
“沒有沒有,”聶鐸忙擺了擺手,“我運氣好罷了,自己也沒想到真能找到呢。”
藺晨默然了片刻,輕輕嘆一口氣,道:“聶鐸,我真不想讓你失,可是……是誰跟你說冰續草對小殊的病有用的?”
“是老閣主啊!”聶鐸的一團高興霎時變得冰冷,臉也隨之變了,“藺公子,藺晨,你在說什麼?什麼失?是老閣主親口告訴我只有冰續草可以調理帥的寒癥的,你是不是不會用啊?你不會用的話,我去找老閣主……”
“聶鐸,”藺晨垂下眼簾,“我爹是什麼時候告訴你關於冰續草之事的?”
“就是那一年,我奉命陪老閣主出海尋島,在甲板上,他喝了一點酒,我們聊著聊著,老人家無意中提到在瑯琊書庫中,曾記有冰續草治癒火寒毒的先例,可第二天醒了,他又不認,說是酒醉後胡言,可是這次去雲南前我到你的書庫中查其他資料,竟然無意翻到,真的有這個記載,連圖形都有……”
“是,”藺晨點點頭,“確是有這個記載,我也知道。可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有這樣一種奇藥,爲什麼我爹和我這些年一直不肯告訴你們,讓你們去找呢?”
“看書上說,此草長於毒澤絕域,常常有人終其一生送掉命也難找到一株,我猜也許是帥不願讓我們爲他涉險,所以不準說出來……”
藺晨斜了他一眼,道:“你還真會猜,他不準說我們就不敢說?你當我跟我爹和你們這羣人一樣,他無論吩咐什麼,我們都會乖乖的?”
“藺公子……”
“我們從來不說,是因爲知道說了也沒用。”藺晨的臉上也不浮起一抹黯然之,“既然沒用,何必說出來讓大家心裡掛念著呢。”
聶鐸急地跺腳:“怎麼就沒用呢?的確有人曾經治好過……”
“是治好過,可怎麼治的你知道嗎?”藺晨看著琉璃瓶中枝葉舒展的奇草,又嘆了口氣,“療法是記在另一本書裡的,需要找十位功力氣充沛之人與病者換,洗伐之後,病人可獲重生,但這十名獻之人不僅要經痛苦,而且最終會枯而死。簡單地說,用冰續草來救人,就是十命換一命。”
聶鐸想也不想,抓著藺晨胳膊的手一,大聲道:“換命就換命,我願意!”
“我也願意!”衛崢接著道。
“我知道你們願意,”藺晨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道,“要找十個願意爲長蘇送命的人一點兒都不難,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長蘇願意嗎?”
“能不能暗中……”
“不能。整個過程雙方都必須保持絕對的專注和清醒,任何一方都不能有所猶疑,甚至可以說,是由病者主從這十個命相托的人上吸走他們的氣……”藺晨的語調極淡,卻著一種說不出的哀涼,“你們都是最瞭解長蘇的人,要讓他這麼幹,還不如先把他殺了算了……”
聶鐸雙膝一,跌坐在石凳之上。
“百十年前被治好火寒毒的那個人,就是拿走了十位甘心願爲他付出命的兄弟的鮮,”藺晨轉頭沒有看他,繼續道,“他得了命,卻丟棄了自己心中的義;與他相反,長蘇從沒考慮過這最後一條保命的活路,但他保住的卻是他在這世上最最看重的兄弟之……命和道義,得此就會失彼,願意選擇那一邊,只是看自己的心罷了。”
“可是……可是……”衛崢握著拳頭,嘶聲道,“爲什麼一心想著自己命的人可以活,帥不忍心傷害我們卻必須死?上天安排出這樣的選擇何其殘忍,它的公平到底在哪裡?”
“我也曾經問過差不多的問題,連我爹都解答不了我,反倒是長蘇說,在世人的眼中,生死是天大的事,可在上天的眼裡,世間之大,茫茫萬劫,浩浩宇宙,衆生的公平決非現在某一個人壽數的長短上,所謂有得必有失,當年活下來的那個人雖得了命,但他所失去的難道不是比命更要的東西嗎?”藺晨一直笑著,可眼中卻閃著水,“聽聽他這論調,都快參悟佛了。你們要是能懂他的心思,就別再拿自己的忠心去折騰他了,他不會同意的,反而要花費剩得不多的力來勸你們,何苦呢?再這樣他徹悟下去,只怕人還沒死先就出家了……”
藺晨說到這裡,努力想在脣角出一抹嘲諷的冷笑,無奈頰邊的不太聽話,只好抓起酒壺灌了幾口,道:“你也別難過,這草不是完全沒用,倒也能多緩些時日吧。”說著便將瓶子朝懷裡一揣,拍拍襟一個人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