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人以前和所有人一樣,來之前對代表玄鐵營的安定侯有種毫無理智的信任,仿佛只要有顧昀的地方,龍潭虎都能去闖一闖,天塌下來有他去扛……當然,這種信任眼下破滅了。
徐副督察使的小白臉上一片鐵青,尚且抱著最後一線希問道:“大帥……難道此番過江也是您有意為之?”“怎麼可能?”顧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唉,我早就跟奉函公說過了,這玩意肯定不靠譜,玄鷹能飛得快是因為到了天上可以依賴人力控,他弄這麼大一坨東西,風平浪靜就算了,遇上點風雨就得歇,上戰場不是給人送菜嗎——你看,果然歇了。”
葛晨吐得翻江倒海,眼淚花哨道:“下……回、回去一定跟奉函公說。”
徐令膽都快裂了,做不到像葛靈樞那麼樂觀,他覺自己恐怕是回不去了。
好在還有個會說人話的,長庚轉過頭對徐副使笑道:“別聽他的,嚇唬你呢,此地一馬平川,目所及之看不見駐軍營帳,說明敵軍前鋒本不在附近,今夜又是雷雨加,炸聲和雷聲混在一起,他早算計好了,不會引來大批敵軍的,最多是警醒的巡防兵過來看看。”
顧昀一臉壞笑。
徐令近乎熱淚盈眶地看著雁親王,別的不說,他對雁王爺這臨危不變的襟和膽氣是五投地了,當下真心誠意道:“王爺睿智。”
“睿智什麼,”長庚一擺手,“從小被他變著花樣糊弄到這麼大,都有經驗了。”
徐令:“……”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雁王提到顧昀這三言兩語裡有種異樣的親昵。
大雨夜裡埋伏在荒草地中滋味不怎麼好,好在西洋巡防兵來得快,不過片刻,就有人罵罵咧咧地說著番邦話過來,地面傳來微微震的馬蹄聲,方才還嬉皮笑臉的顧昀忽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奇怪。”
徐令怕了他的一驚一乍,忙問道:“顧帥,什麼奇怪?”“來人有……三、四、五……怎麼才這麼幾個人?”一側的雁王低聲音道,“西洋人的巡防未免也太兒戲了吧?”“不知道,”顧昀搖搖頭,“先做掉再說——有人會他們那嘰裡咕嚕的番邦話嗎?”他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不約而同地集中在雁王上,長庚與這二十幾個一臉嗷嗷待哺的親衛們面面相覷片刻:“都看我幹什麼?”葛晨震驚道:“王爺居然也不會說番邦話嗎?”長庚莫名其妙:“……我是會說幾句蘇州俚語,可什麼時候會過番邦話?”原來是這一年多以來,眾人或覺得他為人莫測,或覺得他心機深沉,或單純只是覺得他是個能人,總以為不管遇到什麼,他都應該有辦法,什麼應該會一點。
就在這時,一側的徐副使忽然道:“下其實倒是懂一點。”
方才盯著雁王的目集轉移——還加上了雁王自己的份。
徐令幹咳了一聲,到底沒有怯,說道:“不瞞王爺,當年王爺與顧帥守京城城門,百追隨聖上行至城門下,下也躋其中,有於書生之百無一用,然而六藝未通,上陣殺敵有心無力,便想著要下決心學一學那番邦話,倘若將來再戰,不能鋼甲,倘若能跟在眾將軍鞍前馬後,當個跑學話的,也算不枉此世托生七尺之軀。”
最後一句話近乎鏗鏘,其實這一行人中,除了徐副使,不是老江湖,就是玄鐵黑烏,的,猾的猾,腳程奇快,會玩命也會殺人,一路驚險連著驚險,換別人大概早就崩潰了,難為徐大人弱質一書生,懷揣顆為生民立命之心,竟一路跟著咬牙擔下來了。
風雨如晦,而天地間有一書生。
連顧昀都蹭了蹭自己的下,不好意思再逗他玩了。
“等會要勞煩徐大人了,”顧昀戲謔的眼神沉了下來,目中似有寒鐵,“來了!”說著,一隊著輕甲的西洋巡防兵便行至眼前。
一人越眾而出,圍著雨水半晌沒撲滅的大火與殘骸轉了幾圈,嘰裡咕嚕地說了句什麼。
徐令小聲道:“他說‘下這麼大雨,本不該無端著火,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是什麼意思?顧昀方才一偏頭,另一個洋人士兵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燒完的殘骸,拿在手裡翻開片刻,忽然一蹦三尺高,嗷嗷地又說了句什麼。
徐令忙道:“他說‘這上面有大梁人軍工廠的標志,有大梁細混進來了’——顧帥,他們開始張了,我們被發現了嗎?”木頭能燒焦,石頭與鐵皮卻不行,想來是靈樞院的標記人認出來了。
徐令:“顧帥,恐怕這些夷人會示警招……”顧昀一只手按在了腰間的割風刃上,偏頭看了長庚一眼,長庚不慌不忙地出一個能夾在鼻梁上的千裡眼,手指輕輕一抹鏡片上的水珠,微微撥了一下弓弦,仿佛是側耳確定了一下它是否,而後在徐令瞠目結舌的注視下,緩緩地將那弓弦拉開了。
顧昀一擺手,二十幾個玄鐵營親衛飛快地從雜草從中穿過。
只見一個西洋巡邏兵從腰間解下了一牛角狀的長號,深吸一口氣,正要湊到邊鳴響示警,一支鐵箭驀地破空而來,分毫不差地自其左耳,當場將此人的腦袋了一只紅白相間的爛西瓜。
腦漿噴了他同夥一,下一刻,幾道黑影暴起,迅雷似的撲到反應不及的西洋士兵面前,割風刃在空中發出此起彼伏的細碎鳴,切瓜砍菜一般,轉眼幾個人頭便落了地,剩下一個尚未來得及下馬,戰戰兢兢地舉起雙手,驚駭絕地著雜草從中突然冒出來的殺手。
直到這時,徐令才倒出一口氣,木然地將他方才那句話說完:“……招來同夥。”
顧昀拍拍他的肩,誠懇地回道:“現在招不來了——他,綁上帶走,此地不宜久留,先撤!”兩個玄鐵親衛聞言十分地挾持起那西洋兵,剝蒜皮似的將他卸甲搜,剝了個幹淨,然後將那長得夾生白斬一般的西洋兵捆了一團待宰的豬,塞住,拎走了。
“我看那邊有個小村,借個地方審一審。”
長庚邊走邊道,“一般這種臨江之地,戰時能跑的都跑了,家裡恐怕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十戶九空,等會見了人,也正好跟當地人問問淪陷之地是什麼況,只是還得請徐大人先行,玄鐵營的弟兄們不說話不也總是殺氣騰騰的,別讓他們嚇著老百姓。”
徐令忙道:“是,下遵命。”
說著,他看了長庚一眼,雁王已經被雨水淋了,一縷頭發從鬢角掉下來,噠噠地滴著水,他分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泥塘中,臉上的神似乎依然是不變的不以為意,上背著他那甫一拉開就石破天驚的弓弦。
長庚無意中一抬頭,正好到徐令的目,便和悅地問道:“徐大人想跟我說什麼?”徐令臉幾變,終於還是將湧邊的話咽下去,只客客氣氣地搖搖頭。
一行人走進小村,見小村如鬼村一般,靜悄悄的,除了風雨聲與他們各自的腳步聲,什麼靜都沒有,一扇扇破敗的柴扉半開半掩著,院裡野草長了半堵牆高,目全是斷瓦頹桓,有家人門口還掛著一件小孩的豆綠肚兜,泥湯子滴,已而了一塊破布。
村中最寬敞的便是宗祠,大院老遠就能看見,可供外人落腳。
葛晨從懷中出一支小火折大小的棒子,擰開蓋子以後,裡面便出淡淡的微,那祠堂裡頭頂磚瓦已經不全,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屋裡桌椅板凳倒得倒,壞得壞,只有牆角留下的幾匹破布,印著江南之地素的印花,依稀還凝著舊日的三秋桂子之繁華。
徐令四下打量了祠堂外一番,問道:“好像沒人,顧帥,當地人不會都跑了吧?”顧昀也略皺了皺眉,招來幾個親衛四下搜尋,俯撿起牆角的印花布。
“我上次下江南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
顧昀說道,“花團錦簇,暖風襲人,連造反的都不不慢,弄些裝滿了香凝的商船運送紫流金……”他話沒說完,一個親兵就快步闖進來:“大帥,您快看看,祠堂後邊……後院那裡有……”顧昀眉一揚:“有什麼?”那名親兵神閃爍片刻,避開顧昀的眼神,艱難地說道:“……村裡人。”
江南的小村蜿蜒婉約,村裡自有一條小河,兩側民房沿細流而居,潺潺不分南北東西,而今都破落了,那祠堂門口“忠孝節義”四塊石牌已經碎了一半,爛石頭滾進雜草堆裡,徐令腳下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險些跳起來——竟是一塊死人的骸骨。
徐令:“這……這……”說話間,雁王已經率先進了祠堂後院——只見整個院落中真祖宗牌位橫七豎八散落得到都是,倒塌的神佛跡敗落蒙塵,而烏黑的石板之上,無數首分離的骸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男老不盡想通,黑的白骨眼眶上卻已經遍生蛛網。
徐令倒了一口涼氣,無意識地抓住了門框。
“此地四通八達,”長庚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道,“南北有外海與運河,東西道可往天南海北,以往來去絡繹不絕,此地又多平原,異族強行占領,時間長了,必定難以為繼,我們的人也很容易混進去,我想他們……只好做一番徹底的清理。”
徐令呆呆地問道:“怎麼徹底?”“派出重甲屠村,”長庚低聲道,“劃一個圈,將這圈裡的人趕到一起,清理幹淨,再不放活人進來,然後只要派人把住幾大道出口,這樣就不會再出現當年數千玄鐵營假借行腳商份混西南的事——現在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方才巡防的兵只有那麼幾個了。”
“……因為這地方本就是無人區。”
長庚說話間驀地發難,一腳踹在那西洋俘虜的肚子上,那俘虜的腸子好懸沒讓他這含怒一腳踹出來,也不出來,只好殺豬似的在地上哀哀地哼哼。
顧昀接過葛晨手裡的照亮之,照亮了一個泡糟了的木頭,上面有一行指甲刻下的字跡——一個親兵問道:“大帥,那是什麼?”顧昀頭微微了:“……民淚盡胡塵裡……裡字只有一半。”
那大木頭柱子下面有一骸骨,已經爛一團,白骨斑斑,煞是駭人,唯有一被蟲蟻啃食得幹幹淨淨的食指,仍在不依不饒地指著那團字跡。
仿佛依然在無聲地質問:“魚米之地鬼火幢幢,王師將軍鐵騎何在?”一宿淋雨,直到此時,寒意才終於從他的骨子裡浸了出來。
而“江南淪陷”這四個字前也所未有地力紙背而來,整個祠堂中一時竟是死寂的。
不知過了多久,長庚才輕輕一推顧昀:“別看了,子熹,夜長夢多,咱們先離開這,跟鐘老匯合要。”
顧昀指尖繃得死,聞聲直起腰來,不知怎麼的,眼前竟然一黑,踉蹌了半步方才站穩,長庚嚇了一跳,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怎麼了?”顧昀口一陣發悶,多年未曾過的虛乏力油然而生,有那麼一時片刻,他茫然間產生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虛弱——自從西關傷之後,無論他是戒酒還是減藥,都沒法阻止這江河日下,好像以往欠下的債一腦地都找上了他。
如今面對一骸骨的質問,他無言以對,心裡甚至產生了一忐忑的弱——顧昀想道:“我何時能將江南收回?我還……來得及嗎?”然而顧昀心裡諸多的疑慮與憂思只起了一瞬,轉臉就被他強行了下去——至在外人看,他是恢複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