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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二回 魚太守道路收凍殍 福公子荒廟救風塵

送走了會議來的士紳,魚登水松了一口氣,從堂口笑嘻嘻踅轉來,對馬二侉子和竇鼐舉手一揖,說道:“虧了你二位!不然,今日這塊沒燒紅的鐵有得打的——這屋里,空落落的,滿地瓜子皮痰跡,走,到西花廳坐,又暖和又敞亮。我還有一壇子老花雕四十年陳釀,咱們邊吃邊聊……趙天貴,麻師爺他們回來了沒有?”他讓著二人起,轉頭問那個提茶壺的衙役道。

“沒呢!”那個趙天貴的衙役忙笑著答話道,“這會子雪下得著呢!別是在哪個地方兒吃酒賞梅了罷……”魚登水愣了一下,多有點掃興地說道:“我算著他們早該回來的了。這麼著,我就不敢在衙門里陪二位了。這樣——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馬陪蘭卿大人在花廳里只管吃酒說話,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們請幾個朋友痛樂一宵。”

鼐是個不喜應酬的,于人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從虹橋靈土地廟那邊過來,吃了十幾個麻揚州春卷兒,一點也不。既然大人有公務,何必衙里再攪呢?不如各自散了罷,南京紀中堂那邊來信,我過去引見,只煩貴府把他們獻借的書征集上來,打好包,預備著驛送北京,別的我也沒有要待的。”說罷就要揖別。馬二侉子卻問道:“這種天氣,府尊出去有什麼事?”

“我看這雪——”魚登水轉頭向外看看,“揚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門的,要防著絕糧戶凍死死,還有的房子不起水泡雪,麻師爺他們幾個出去沒回來,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馬二侉子笑道:“貴府真是民如子——我是說,如今還有你這樣的兒?”魚登水道:“也有個私意兒攪在里頭,和親王爺已經到揚州了,省里藩司臬司學政都過來迎接了,還有先期踏看駐蹕關防的侍衛太監,不定哪個部的尚書侍郎都在城里,差使上一個錯失,立時聲聞九重!”竇鼐道:“不管揚州來了什麼人,這是你的應份差使,你去辦你的事吧——我們也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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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魚登水從正廳升轎出去,馬二侉子便拉竇鼐向東馬廄走,卻是趙天貴前頭導引,為避那雪,不從天井里過,用鑰匙開了琴治堂東廂房的鎖穿堂出來,已在東馬廄院那間茶爐房的隔壁了。趙天貴出去招呼馬二侉子的馱轎和竇鼐的驢。馬二侉子見那頭驢和他的大走騾一道牽來,小得像一只大黑狗,因笑道:“虧您已經放了監察史!如今知府出門都坐八抬大轎了呢,您倒騎這麼一頭狗崽子似的驢!坐我的馱轎吧——牽著竇大人的尊騎跟著!”竇鼐猶豫了一下,見地下的雪已積半尺,漫天仍是絨雪狂舞旋落,無休無止地下墜,再騎驢不但足力不勝,且那份“騎驢賞雪”的雅興也未必提得起來,這樣的天氣,坐上馬二侉子這樣的鑲玻璃幕氈大馱轎,隔窗賞雪那真用,可惜是馬二侉子這個人……

“我告訴大人一句話,”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說道,“無論場文場商場,可以一說是名利場。哪個場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您在翰林院和王平樂(王文韶字)辯論,說過‘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這是有的吧?”只這幾句話,竇鼐便覺可以與此人同轎,莞爾一笑說道:“別以為我耳目不靈,你不也是德州鹽道麼——我授觀察道巡行觀風,皇上有旨吏部存檔,暫不明發,你不要逢人就說。”

馬二侉子一聽就笑了。卻見兩個轎夫套好馱鞍,掉安放馱轎的架子,轎夫一邊一個起后邊的柳木凹桿轎杠,對準了馱鞍中間的一道槽將皮繩嵌了進去,又將前杠抬起,卻只有三尺長的轎杠,那走騾都是千調萬訓出來的,自便向皮繩套兒退去,轎夫雙手一松,馱轎已經穩穩結束停當。一個小廝冒雪挑起夾板棉黑市布的獅子滾繡球棉簾,里頭卻是前后兩座兒,中間轎窗還夾著套桌。馬二侉子搶先一步上了前面座兒,手讓竇鼐坐了后座,說聲“起路!”那馱轎像在雪地里被誰輕輕推了一把,穩穩了出去。馬二侉子卻是十分會福,先遞給竇鼐一個手爐,將手爐外煨熱的巾抖下來,“蘭卿,用熱把臉。”又從座角取出一個棉套子捂得嚴嚴實實的銀瓶,傾一杯熱騰騰的茶水放在竇鼐面前,又抖擻開一個油紙包兒,里邊又幾個小包,展開了,什麼醬牛條兒、鹵口條、茴香豆、桂花梅絡小餅兒……竟是下酒品一應俱全。馬二侉子旋著一瓶“洮河春”酒,笑著對看得發愣的竇鼐道:“蘭卿,你是個清高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掙來之食也吃,嗟來之食也吃的。你是個凰,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非什麼黃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幫襯這世界,就是盜泉之水,著鼻子也就喝了。本來‘道不同不相與謀’,咱們沒緣分。你打心眼里也未必瞧得起我這又是‘皇商’,還掏錢買個道臺裝幌子的人。今兒是大雪把我們到這一頂轎底下了。跟您打包票,這這酒雖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場辛苦營運的干凈錢買的——轎上吃酒,隔玻璃賞雪尋勝,這份清福只怕揚州最風雅的名士也未必得!……只管吃喝玩賞,咱們兜城走一遭,下轎緣分也就盡了。你還去當你的清,我還去搗弄我的瓷古董綢緞貢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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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什麼‘凰’。”竇鼐被他一番話說得心里暗笑,穩穩靠在轎廂的氈包墊子上,著片羽淆的轎外,眼神中多帶著點迷惘,舉起馬二侉子遞來的一杯洮河春無聲咽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勝烈酒的沖煞辛辣,嘬著說道,“只是朝里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兇。略正派點的,也就被人看了稀罕兒。比起當年郭琇,那種錚錚風骨,敢在天子明堂當眾批龍鱗,和圣祖那樣的明君嘵嘵置辯,我本沒法比,也并不見誰有這樣的名臣風骨。我讀盡二十四史,似乎現在勢與哪一朝也不相似。生業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并得沒有立錐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輔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里貪賄肆蠅營狗茍得一團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屢屢興兵屢屢兵敗,也還是前所未有!我有迷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讀書人出來做。怎麼做了就變一群魑魅魍魎——我夫子的四書,我夫子的春秋大義,難道都不管用了麼?”

馬二侉子端著酒杯,半伏在轎案上一聲不言語。但見轎外風雪更加迷離。玻璃上的水汽凝了珠兒一行行淌落下來。外頭景致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輕輕一嘆笑道:“我也讀過幾本史書。不怕你見笑,十四進學,十五中舉,《離》解得,《易經》讀得,先秦諸子文章句讀斷得,一樣的看不今日世道。歷朝以來,只講田賦糧稅,如今又是亞細亞又是歐羅,又是鐘表又是瓷香料兒,外國聽說還有鐵路、有火車,我還見過火船!這都是前古沒有的,人沒法捉,竟和萬花筒兒似的。你想,孔圣人書里沒講讀書人在萬花筒里怎麼修行。白花花的銀子從黑眼珠底下海水似的淌過,有幾個能把持得像淵、曾參,又有幾個男人像柳下惠,坐懷不呢?來,喝酒——管它呢!豈不聞‘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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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晃了一下,前頭的騾子似乎遇到什麼坎兒,猛地站住,后頭的騾子不知道,用勁一拱,杯子里的酒都濺了出來,馬二侉子一愣,挑起氈簾頭出去笑罵道:“日你們的!騾子怎麼趕的?”竇鼐側轉去玻璃上的水漬看時,兩三個騾夫已經到了轎前,正在搬弄什麼東西。馬二侉子的長隨早已過來回話,抹著一頭一臉的雪水,說道:“回爺的話,這里凍倒了一個,雪已經蓋住了。幸虧是騾轎,要是車轎,齊腰兒就截過去了……這人也真是的,別人都是爬道邊兒臥著,他就這麼直撅撅橫到當路車轍里……”馬二侉子沒等他說完,搴簾便跳下了轎。竇鼐也就隨著下來。

在轎中隔玻璃瞧著,外間飛花如絨似絮颯然而落,出來便知里外寒溫世界迥異。二人暖轎酌酒,熱子下轎,一陣寒風撲面而來,轎頂的雪團裹進脖項中,都是一個周哆嗦的噤兒。馬二侉子瞇著眼,看看遠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莊蒙在雪幕中,綽綽約約朦朦朧朧景都不甚清晰,不由得說了聲“好冷天兒——”,因見竇鼐已俯察看那凍殍,趟雪過來,一頭問道:“這怎麼料理?——您甭瞧了,這我見得多了,至過去六個時辰了——可憐見的,才二十歲出頭呢!”

“這附近不知有沒有廟?”竇鼐無地松開尸的胳膊,吁了一口氣站起來,“把他寄厝到廟里,再知會魚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揚州大廟都裝修一新,要預備著駕臨幸。”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們未必有這份慈悲心,收這些死尸有礙觀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廟、馬王廟十王廟之類的雜廟野觀,才可寄托這些凍殍尸的。”旁邊一個騾夫笑道:“大人們好心腸的。像我們鄉里,這種天氣出門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個不稀奇!這里驛道上了北坡,有座廢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爺們這里稍候一會子,小的們撮弄著抬他進去,出來咱們接著送爺們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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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嘆道:“踏雪尋勝來著,誰知上雪里埋尸——敗了興了。”竇鼐笑道:“你這是富貴轎,坐這轎沖雪賞景,很有點焚琴煮鶴的味道——這五通祠雖是祠,地方兒選得不俗,左倚蜀崗余脈,右臨瘦西湖岸,艷春日來游,怕不也是醉人去?”他突然眼一亮,指著五通祠西邊頹墻說道,“——你看那一帶梅!”說著一提袍角,踩著道旁松的雪便登上去。馬二侉子隨后跟了過來。幾個騾夫將死尸搭在驢背上,架頭扶腳的,卻是循著道兒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蹌逶迤徑往五通祠。

這是很大的一個院落,正殿和山門遭過火焚,已經幾乎被夷為平地,七楹殿基下,齊整排列十二個栲栳大的雪堆,圓圓的,像發酵了的雪饅頭,殘存的東壁被煙火熏得黧黑,金翠錯的壁畫依稀仿佛。由正殿廟,廟后的影壁也已傾圮,空落落的大院沒雀靜,兩排廂房倒幾乎完整無損,東廂北頭幾間房似乎還住得有人。連窗紙都糊得嚴嚴實實。空曠寂寥中微微聞得人語之聲。西廂南頭五六間房卻是燒殘了的,殘檁斷檐紛雜錯落,都落了許厚的雪蓋。裊裊風中滿院流雪回,給人一種空寂落寞的棄世之,只有院心那個碩大無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著人來高黑黝黝的破爛鐵鼎,仿佛在向人訴說著這里當年的繁華。

馬二侉子的眼神卻是不好,似乎是盲,進了廟,還是看不清西垣下一叢叢的茂梅,一邊跟著竇鼐走,嗅著清芬寒冽的梅香,一邊問:“哪里有梅?梅在哪里?——我怎麼就瞧不見呢?”

“這不是的麼。”竇鼐見他瞎張,不好笑,俯折了一枝遞過來,說道,“你和我一個表兄一樣,辨不出妍媸。大家分蘋果吃,他專撿又青又酸的取……”馬二侉子這才留心自己腳下,短垣順墻向北,莽叢叢灰蒙蒙一片齊項來高都是梅樹,接過花枝在鼻子旁貪婪地嗅著,做怪臉兒笑道:“我還不至于全然不辨。梅花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就看混了——”話沒說完,竇鼐已笑得跌腳,劈手奪過梅枝說道:“這是‘白’梅麼?西子無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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