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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十一回 智勇婦智勇脫縲紲 伶俐童伶俐返金川

莎羅奔的夫人朵云得囹圄,恰是乾隆車駕離開儀征赴揚州行在之后三天。劉統勛遵旨在儀征停留一天,又一次接見了裴興仁和靳文魁;又給傅恒寫信,轉述乾隆在五十里鋪關帝廟代的金川軍事機宜,命傅恒“嚴備緩進,不作孟浪之舉,不圖僥幸取勝,一切機斷毋失戰機,‘上將軍在外,君命有所不’”諸言語都寫了進去;又發文給尹繼善、岳鐘麒,“全力援手傅恒,勿使莎羅奔逃亡青海藏,彌監視回部霍集占勢,隨時用六百里加報江南皇上行在。”留在儀征回報差使的海關道、銅政鹽政司、圓明園采辦司堂,回報黃淮汛及黃運兩漕堤岸河泊事宜的員也有幾十號人,連聽帶指示,直忙到天黑。又擔心劉墉出來辦外差,揚州防務有所疏失,便不再滯留,當夜起更便命轎趕路去了揚州。

此時儀征縣中,別說是府,就是尋常百姓家,為接這個“駕”,先是丹堊飾大興土木,沿街破屋平毀舊房刷新,里保一日三催灑掃庭除,“外整潔纖塵不染”,出工修路墊土結扎彩坊,香花竹酒食點心……比過年還忙了十倍。此刻駕東去,大員走盡,城中商士民一口氣松下來,竟是人人神疲個個力倦,一座城都累,像收了戲散了集,又像剛吃過一席滿漢全席[1]

,人人都有點大病初愈的樣兒,一臉臆癥相,走路都晃晃

押運朵云的檻車進城剛剛過午。因是“欽犯”,巡捕廳堂接到按察使手令“押朵云至皇上行在審”,想想自己不能擅離南京,江南省臬司衙門因主都從駕護衛去了,衙門里已經無職可委,恰南通縣令姚清臣到省說案子,就捻兒說:“煩老兄走一遭兒,皇上就在儀征,路不遠,朵云又是人,拘押以來很安分。押到給劉墉劉大人就算完事兒。其實你只坐個纛兒,我再派兩個衙役跟著。人家是欽犯,沒個跟著不好,是吧?”姚清臣只是個七品芝麻,也想乘機單獨見見劉墉,甚至能見劉統勛也未可知,就一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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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剛錯西,檻車進了城。說是“檻車”,其實朵云不枷不捆,車上還有席棚擋風,安生半歪在車里,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街衢里巷晃晃倘倘的閑人倒是也有,稀稀落落的不群兒。姚清臣先到驛館,打聽清楚劉家父子已去揚州。此時大伙房里已經開過飯,他是小,不敢放肆重做,于是和三個衙役里的頭兒莫計富商議:“到街上館子里胡吃一口——自然是我出錢。然后咱們奔揚州,割了人犯,就便兒瞧熱鬧兒,放你們兩天假,我給你們趙堂寫封信帶上完事兒。”莫計富自然無話說得。

誰知走一家店鋪關門打烊,再走一家盤賬歇,檻車從街南拉到街北,連平時擺得滿街吆喝招呼不迭的燒賣餛飩大餅油條水煎包子諸類小吃也一概歇停業。一個騎馬頂戴員三個步行衙役一個車夫,帶著穿藏服皮袍腳蹬長筒馬鞋的“番婆兒”滿街轉悠找館子吃飯,倒招來一群閑人小孩跟在后頭,到一問飯,立時圍上一群,癡癡茫茫呆看,再走就再跟。倒是十字口一個老頭兒見他們找飯找得虔誠,指點說:“縣衙——從這往西半里路北衙門口有賣油條炸小魚兒的,專供早起點卯衙役來不及吃飯做點心,那是不會歇業的。再者您老是,進衙門伙房現做,他們也沒個不侍奉的理。”

“謝你老人家了!”一語提醒了姚清臣,他一拍腦門子笑道:“郭志強我認得,上回去南京會議,他還說請我‘架子小點,空儀征轉轉’——走,打他的去!”幾個腸轆轆的人頓時沒了沮喪之。莫計富笑道:“都糊涂了!這衙門里人常往省里去,他們頭兒我都認得,倒在街上瞎兜一氣——干什麼?”他突然發現坐在車上的朵云神有些異樣,兩手攀著橫檔兒,直起了腰似乎要起的模樣,盯著看熱鬧的人群,遂斷喝一聲“安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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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云嘬了一下,又瞟一眼人群,低下了眼瞼,說道:“坐麻了……你們,我也空著肚子呢……”似乎自言自語,嘰里咕嚕又說幾句,姚、莫等任憑是誰也聽不懂了。

他們哪里知道,自從朵云從北京解到南京,莎羅奔從金川派來營救的人已經尾隨而至。刮耳崖的頭人仁親自帶著五六個會漢語的藏人,還有朵云的娃子嘎,早已潛伏在石頭城夫子廟一家客棧里,隨時偵知朵云的靜。金川這地方糧食鹽都要靠四川地接濟,但不缺的是黃金,刮耳崖有的里核桃大、拳頭大的狗頭金不用仔細尋,有時不小心還會被金塊絆倒了……他們本沒費什麼事就把看守朵云的臬司衙門巡捕廳南牢上上下下買了個通遍。朵云在獄里咳嗽,第二天就會有治傷風的藥送進去。只是負責看守警巡的是北京南來的善捕營軍校,怕走風沒敢買通,沒有見面兒機會。自進儀征,那些懶懶散散的閑人中朵云已經看見了仁,買飯圍觀人眾中又閃見了自己的奴隸嘎,那幾聲“自言自語”說的明白:“我這個樣子囚著,想見博格達汗很困難。今天是逃出去的機會……嘎,要聰明一點……絕不能武……告訴仁,一齊想辦法……”還補了一句,“他們要把我給劉家父子,但劉家父子已經離開了這里……”可憐姚清臣莫計富并一眾圍觀的漢人,當眾被他們蒙得瞎子聾子一般。

車到縣衙門口,果然有一間炸果子小鋪,大家此刻想的是大快朵頤,看也沒看便直叩縣衙儀門。但此刻正是午間散衙時分,只有幾個呵欠連天的當值衙役,姚清臣親自上前通問,衙役頭兒卻也不敢怠慢,回說:“我們郭太尊升了,隨駕去了揚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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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強升了?調了哪里?”姚清臣問道。

“北京,戶部主事——回大人您吶!”

“嗯……這里衙門里差使割了沒有?”

“沒呢!還不知哪個大人來接印。”

“有主事的沒有?哦,我是南通縣令……辦差路過,街上飯店歇業,想請伙房做點飯吃——我和郭縣令是至好友……”

“就不是至好友,吃頓飯打什麼?”衙役笑道,“不過怕是伙房的人散了……”正說著,一個中年人晃晃悠悠從二門里剔著牙出來,戴著黑緞子六合一統帽,灰府綢風邊坎肩里套藍寧綢夾袍,項下掛著副近視眼鏡,腰里檳榔荷包兒一步一擺——地道一師爺打扮。莫計富瞧得清爽,遠遠便:“嗐,邵老夫子!吃飽了撐得出來散步兒麼?——你他娘的愣什麼!為黃柳氏討債司,你沒找過我老莫麼?”

那邵師爺戴上眼鏡,怔了半日才看清了,立刻滿臉堆下笑來,快步迎上來,口中說:“是莫刑庭呀……恕學生眼神不好,怎麼敢忘了您呢?是我們的食靠山嘛!”又一閃眼看見姚清臣,“這不是姚太尊麼?您不識得我,我是南通人,真個天上掉下父母!要拜見您有件小事,正尋門子結識您老呢……”他連說帶笑,連車夫都一攬子套近乎,“兄弟……還有這位……都跟我來!你們準還沒吃飯——老劉頭,別忙關伙房,打整菜蔬,郭太爺的同年來了,照八兩的例弄一桌來,回頭老爺有賞!來來來……就在東花廳,又暖和又敞亮……”一頭帶路,一頭笑語,寒暄殷勤得間不容發,直讓到縣衙大堂東側院,連朵云在都一齊落坐,一樣兒禮賓相待,又說:“還有一壇子老紹興,怕不夠,我再弄去!”直到他風風火火出去,幾個不同份境遇的人還被他的熱弄得發懵。倒是莫計富見機,忙尾隨出來,在邵師爺耳畔嘰噥幾句。邵師爺撮著牙花子笑道:“我說呢!還帶著個大腳片兒番婆兒……衙門現在沒人,給他們也不放心,這是欽犯不能難為——這麼著,一吃飯吧,酒喝。飯后我還要跟姚太爺說事兒,我那個不材兄弟為一塊風水地和一家寡婦打司,輸贏小事,面子栽了要。趁這場子您老也幫襯幾句。”說著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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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朵云在場,這頓飯吃得很快。幾路人其實都不相份高下懸殊,但都知道“欽犯”二字分量,只狼吞虎咽猛吃。倒是朵云似乎酒量頗豪,見眾人不多飲,滿口藏語也不知說什麼,連吃帶喝自斟自酌,吃酒吃得薄暈上頰,卻把握得見好就收,也就住杯停箸。邵師爺吃過飯的人,只陪著約略勸酒勸菜,卻也不來相強。恰吃到將近席終,眾人揩手抹紛紛起,還是門上那個衙役頭兒一溜小跑進來,笑著對姚清臣道:“太爺,劉延清老大人派人來接朵云夫人了……”說著回一指。

眾人順著他指方向隔門外,只見西斜下五六個人踐著滿地化雪水迤邐近來,都穿的務府筆帖式六品裝束,打頭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卻是金青石頂戴雪雁補服,材又高又壯,黝紅臉毫無表,只那頂帽子略大一點,幾乎了鬢角,一可知是個城門領之類的武

朵云目一閃即斂,心里一陣張興:仁來了!

此時席上幾個人早已離位,愣著看這幾位“上憲”雄赳赳進來。姚清臣忙進前一步“啪啪”打下馬蹄袖,行庭舉禮,小心翼翼道:“卑職姚清臣,乾隆十五年同進士出,現任南通縣正堂……”

“寶日格勒!”仁一口生的漢話,打斷了姚清臣,帶著濃重的蒙古腔,傲慢地掃視眾人一眼,自我介紹道,“三等蝦,跟著蒙古英雄***辦差使的!這里你的是頭,朵云押在哪里?”

朵云也萬沒意料仁是這般料理,想笑,咬著牙偏轉了臉低頭不語。姚清臣忙賠笑,指著朵云道:“這個婦人就是。卑職奉命……”“劉中堂的已經到了揚州!”“寶日格勒”不耐煩地一擺手,“福康安和劉墉另有圣旨辦差的。你們押儀征,差使的辦好了。人給我的,你們放假的!”說著一努兒,兩個人過來架過朵云便走。

屋里幾個人都不面面相覷:這位寶日格勒無論神態言語看,是蒙古人似乎不假,又穿著制袍服,挑剔不出病兒。但割人犯,要有信票,有回執,怎麼拉過人說走就走?這侍衛也忒不懂規矩了!但他的階高,份貴重,又一臉蠻橫,幾個人心懾得不敢問話。眼見他們就要出門,姚清臣責任在,一急之下乍起膽子,笑著繞到前頭,哈腰兒賠笑道:“大人,走這麼遠道兒,準還沒吃飯呢?歇會兒,吃杯茶,卑職……”他突然靈機一,“卑職到揚州也有公務,咱們一道兒上路……”莫計富也賠笑道:“大人,嘿嘿……小的們奉差有規矩,得有延清老中堂的回執。嘿嘿……或者崇如大人的也。不然回去沒法待,嘿嘿……這是規矩,嘿嘿……是規矩。”

“格力吉隆!”仁似乎愣了一下,野地罵了一句,亮出一面明黃鑲邊藍底黃字的牌子給莫計富等人看,姚清臣和邵師爺也湊過來眼兒瞧。卻是滿漢合璧兩行小字:

乾清門三等侍衛

但他們誰也沒認真見過這件,無法辨真假,心里信他是真,但沒有回執放人是萬萬不能的。仁收起牌子道:“這個,假的?格力吉隆!”站在旁邊的朵云突然道:“我不跟你走!我還是跟這幾位一道兒。你太野……”接著又是一串兒藏語。仁似乎有點氣餒,口氣仍是不容置疑:“我是劉中堂指令的!沒有商量的!一道走,可以的!”說罷和眾人拔腳就出門,在院里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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