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兒乘轎從圓明園回到老齊化門自己府邸，天已經斷黑。夏日晝長，下轎藉著倒廈前燈看錶，已指到亥正時分。里院裏侍候的黃世清家的，程富貴家的，老賴家的，幾個有頭臉的婆子，聽門上報信主母回府，一擁而出簇擁著棠兒進來。一路兩行家人長隨站在燈下垂手侍立，給們讓路。棠兒一頭走，一頭答應們請安逢迎，因問：「怎麼不見馮家的？」王小七媳婦兒是院管事兒的，見問擔水老馮媳婦兒，忙賠笑道：「馮家的二小子——就是原來看花園子的那個小廝，選了廣東高要縣令。下晚進花廳子給老爺請安，老爺說『既是後日程，明兒中午帶兒子進來』，要和夫人一道兒接見。所以告了假……」

「這也是人天理。」棠兒頭也不回，邊走邊說，「這大喜事，他們自己家也該慶賀一下的……你老爺已經回來了？」「回來了！」小七子家的恭恭敬敬回道，「老爺今兒下來得早，是我們當家的侍候，任誰不見，足足兒在書房睡了多半個時辰呢！後來張老相國來了。送走張老相國，又來了一幫子，有紀老爺岳軍門還有幾個兵部的司堂兒，我男人也不認的……他們前腳出去，訥親夫人後腳來，說要見您，我請明個再來，哭著去了。老爺一邊吃晚飯一邊見幾個外，一撥一撥的都去了。這會子老爺在西書房和刑部幾個人說話，勒三爺，敦二爺敦三爺在西書房趕圍棋兒候著說話呢！」

棠兒一門心思的高興，想和丈夫說說見乾隆見太后皇后，說說賜筵形。聽見傅恆忙得這樣，按捺著興頭打消了立即丈夫的念頭，看看已到二門口，秋英等大丫頭提燈迎出來，棠兒遂站住了腳，笑道：「告訴你們個喜訊兒，小七家的跟你男人說說，要有個預備——我們家主子娘娘要歸寧！這是傅家天大的事，要好好合計一下迎駕的事！」「歸寧？」小七子家的這詞兒聽不懂，笑著發怔道：「奴婢不懂的，請太太點撥。」棠兒笑道：「就是姑回門子——懂了麼？這事還沒回老爺，你們心裏有數兒，西花園子要翻了重建，修出正殿來，合著皇家制……該調的銀子趕從莊上撥過來，放出去的趕收回來，免得臨時不湊手兒……」

眾人起先聽得發怔，至此都是喜得笑逐開。老賴家的頭一個合掌念佛：「阿彌陀佛！天公祖觀世音菩薩！這事只聽我祖公公說過，康熙爺年間有過。我婆婆兒還有福在街上瞧過熱鬧，單是周貴妃娘家，就花了三十萬兩銀子！比著賽社會還排場面十倍呢！想不到我也能有福開開這個眼！」程富貴家的也道：「我們主子娘娘不同別個娘娘，那是整副鑾駕！」黃世清家的也鄭重其事說：「那是當然！誰也僭越不了我們主子娘娘姑！」

「就是這個話。但老爺今晚才知道，且不要張揚。」棠兒被們鼓得心裏興，直想笑個痛快。想到自家分，越發用力抑住，鎮定得一如常日。因道：「你們男人到書房那邊侍候。老爺辦事下來就說我在上房等著他——明日卯時在東議事廳，二層管家以上和你們幾個都等著我去說話——康兒呢？睡了麼？」

小七子家的聽一句躬答應一聲，忙笑道：「三爺今下午因下雨沒練功夫，晚飯後了我的小子王吉保過去。敢這會子還在後院裏——」沒等說完，棠兒便道：「泥里嘰的，這會子還練什麼把勢——把他們我房裏來！」說罷隨著秋英進來。偏著臉看天時，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半晴得一天蓮花雲，只半月亮若若現的，滿院燈燭照著，本顯不出月。

秋英陪著棠兒進正間，請棠兒坐了竹藤春凳兒，早有小丫頭端了洗腳水。親自擰了一把蘸了法蘭西香水兒的巾遞給棠兒，腳不點地忙著下幔帳，口中道：「太太準是在宮裏陪筵的了，如今臉上還帶著春呢——這是冰湃的酸梅湯，您先喝點祛祛暑氣……這東西收斂，太太別用得多了——鸚哥兒，廊底下再燒一把熏香，防著外頭蚊子進來！」棠兒喝了兩口酸梅湯，半歪在春凳上，由著兩個小丫頭跪在地下給自己著熱水洗腳，對正在炕上擺冰盆子的秋英笑道：「秋英，你是屬豬的，今年十九歲了吧？我記得和我同月同日生兒的。」

「我是哪牌名兒上的人？」秋英騰下炕，趕開兩個小丫頭，親自給棠兒按腳，一頭說：「膝蓋兒底下這幾，按起來酸酸的，能解乏倒兒——懂了麼，也別使勁兒太大按疼了——太太記真好，和太太同月同日生兒，我年年都沾您的福氣呢！」棠兒被侍奉得舒坦，溫語說道：「十九歲，再不尋婆家有人要笑話我了。你說，看中了咱府里哪個小廝？我給你主張……」秋英騰地紅了臉，輕手按著棠兒的背，忸怩地淺笑道：「哪個我也看不中！嫁男人有什麼好？我就和太太對緣分兒……太太是個觀音，我給您捧一輩子瓶兒。我誰也不嫁！」

棠兒嘆道：「在我房裏侍奉的丫頭換了幾茬兒了。如今我們家不比先前，跟我的人我更不肯教吃虧。明璫兒配了紀大人，那是撞上了的福，難得和比較。你是家生子兒奴才，我思量著，一是府里能幹小廝放出去做的，二是老爺在外頭遇著有合適的，有出息的兒，就給你出籍配出去，就是這跟前小丫頭子們，也都要好生安排終大事……」

正說著，外頭吧嘰吧嘰一陣腳步由遠及近，彷彿鞋踩在水上般聲音。棠兒張眼一，竟是小吉保背著福康安上階進了堂屋。一個驚乍「呼」地坐直子，臉上已是變，急問道：「是摔著了麼？了哪裏？放下來，不能走路兒麼？」小吉保緩緩蹲放下福康安，棠兒審視時，福康安卻半點也不似有傷的模樣，著眼兒扮鬼臉兒笑，說道：「是吉保兒執意要背我，我也想嚇額娘一跳！」棠兒這才放下心來，燈下看兩個年，都滾得泥猴子一般，連辮子上都沾滿了黃泥，得往下淋水——忙趿了鞋，到兒子跟前，心疼地著額前一塊青，數落道：「練布庫刀槍是你阿瑪的指令，娘也不反對。也得分個時候兒，黑更半夜的就在泥裏頭滾！看，這裏著了不是？既是沒傷，不該吉保兒背你，他比你還小兩歲呢——外人聽見，咱們家不恤奴才！」

「是我要背爺的，後院子那塊黃泥地賊，怕摔著了爺！」吉保兒更是狼狽，額上一左一右鼓著兩個大包，滿臉都是污泥，說話卻是神頭兒十足：「太太別責怪我們三爺，三爺念書，練功夫比大爺二爺強得多呢！我爺爺背過我們老太爺，我爹背過我們老爺，出兵放馬立功勞，將來我們爺當軍門，我也得跟著！這會子背背爺算什麼？」

棠兒聽得心裏越發歡喜，笑嘻嘻拍拍吉保兒頭頂道：「好小子，真長大了，曉得給主子賣命出力了！秋英明兒傳話給賬房，吉保的月例加到二兩——帶他們到西廂屋，好好洗個澡，著的地方兒抹點紫金活絡丹——去吧！」

…………

這邊棠兒料理家務，心裏籌劃富察皇后省親歸寧的大事。傅恆在西花廳忙著和刑部的人接談，又怕勒敏、敦家兄弟冷落，不時人送瓜果冰塊到書房，又惦記著棠兒從大回來，皇后還有什麼事。幾頭心，也虧了他平日打熬得好，歷練得好章法：辦什麼事想什麼事，因此仍聽得十分耐心。

被接見的沒有刑部大員，只有刑部緝捕司堂陳索文、秋審司堂陳索劍，還有「天下第一名捕」黃天霸，如今是賞著三品頂戴的緝盜觀察使，坐在傅恆挨。另外還有兩個，是頭一次傅恆接見，一個是黃天霸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賈富春，一個是從「一枝花」教中反水投誠的燕雲。傅恆雖然高權重，卻半點也不拿腔作勢，隨和謙恭中帶著雍容穩沉，說起話來卻毫不模稜，自帶的天璜貴胄風度，也許正為如此，五個人坐在他跟前近半個時辰，個個熱得汗流浹背，滿盤的冰塊，沒人敢一。

「老兄們回的事，兄弟有的已經知道。」傅恆已聽完大家彙報「一枝花」案子的細微事節，見他們拘束，親自端起盤子，請眾人含了冰塊取涼，緩緩搖著扇子說道：「聽這麼備細一談，大抵廓也就清楚了。不過……有的地方聽到的有弦外之音，有的地方聽起來銜接不上啊……」

幾個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確有難言之。「一枝花」黨徒在浙江、江寧重建網絡，借治病施藥傳布「八卦教」，兩江屬下員眷屬也多有信奉資助的，有些府道員也在家裏請教徒設壇祛鬼捉狐禳災祈福。這些中不溜兒的員倒也沒有匿。但有些事涉及到錢度，高恆也有幾船銅賣給了揚州一家銅商，更有駭人聽聞的，大太監里也有信教的，不知是誰，將皇后的生辰八字玉牒金冊都抄了出去！事涉皇家苑家務，顯顯曖昧不清。幾個人一商量，都覺得察得太細兇險莫測，因都去了，彌起來彙報。原以為天無的，不想還是被傅恆聽了出來。

「我不想細問。」傅恆一笑站起來，只說了一句便不再言聲，一手著搭在懷裏的辮子，一手輕輕扇著風，踱至大玻璃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著外邊的暗夜。

外面其實一切都看不清楚。屋裏的燈太亮，而天上的月亮在雲里，隔著玻璃，景都朦朧了一片，樓榭亭臺間模糊不清的樹影搖曳間，偶爾能見一兩點燈影恍惚閃爍。聽得遠青蛙咯咕聲傳來，更顯得花廳里岑寂凝靜。在眾人目注視下，傅恆頭也不回，款款說道：「天霸這次去江南，不要和地方往。劉統勛是坐纛兒的，劉墉——你只聽劉墉的。嗯……我知道，劉墉的職分沒有你們高，但他是欽差，有這一條，都要聽他調度。這是一。第二，這次是專查易瑛一案的。與本案有直接關朕的，要一查到底。不要橫生枝蔓，求全貪大。寧可張網慢些，務必拿到易瑛本人——幾次都逃了，就為事機不。這類案子要中央直接來破，地方太雜，靠不住。三，八卦教、紅教、混元教，臺灣的黃教都是白蓮教，易瑛名義上是教主，其實不能完全節制。案子破了，原來派進去我們的細作眼線不能暴。要留在那裏繼續臥底兒。有有祿有薪俸，不由吏部遴選考功，歸你們刑部——但他們不能專折辦差，只辦刑部的差……這些人留在他們那裏有好，可以在各教中策反，朝廷也得耳目聰明。」

傅恆說著轉過來，大約因思慮過深，他的眼睛在燈下幽暗得發綠，額上也蹙起一層層皺紋。他彷彿不勝倦憊，卻仍在思索，話語聲音不高，顯得有些喑啞，卻是異常清晰：「劉統勛父子是國家肱良臣，手裏的差使不止『一枝花』一案。天霸，使出你渾解數來，既要生擒『一枝花』，還要護得劉墉他們安全。這和尋常案子不同，其實是個不明擺陣勢的戰場，一點也不次於金川之役——漂亮辦好差使，我保你們有野戰爵位功勛，一個伯爵是穩穩噹噹的！還有你們兩位，論功行賞——明白麼？」

「卑職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