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義天王炎造反，救了和珅一命。劉墉奉了聖旨又奉顒琰王命「協助福康安」剿滅「逆賊」，一離濟南，和珅立刻掂量出這是殺人滅口的千載良機。若平邑不出這樣的大事，劉墉是正欽差，下頭還有錢灃輔助，像審國泰這樣人，顒琰也要坐堂觀察。果真朝廷能原宥國泰於易簡，一床錦被遮蓋，好歹他也進了軍機大臣，國泰也許就真的不攀咬他了。但明擺的事，國泰貪賄婪索天怒人怨，比起王亶一案罪重得多，貪污的銀子數目也大得多，朝廷部議沸騰龍心震怒，斷無不殺之理。別說是國泰當堂出來「你收我七十萬」，就是押赴刑場，道上一嗓子喊出來，頃刻之間就會送了他進養蜂夾道吃冷飯睡死人床等死！因此他盡自明面上竭力鎮定，每天夜裏都是一夢三驚，聽見門床響都會嚇得一彈而起心跳如兔子撞頭，驚怔不已。饒是他機警伶俐頑皮無賴，後來乾隆屢屢下旨，查辦孫士毅，從輕發落東省屬，一道聖旨如一記重鎚砸在他已變得脆弱的心上，他已經覺得自己撐不住了，要崩潰了。

所以聖旨一下「著劉墉前往福康安行在」，他一顆綳得太的心一下子松下來，幾乎在椅子裏。和珅按捺著一腔狂喜，一頭忙著幫福康安調撥軍需，張致著勞軍送行，又急急發文各府「軍事為最要之務，一切供需如奉鈞旨，先行遵辦再補稟帖，貽誤軍機，本大臣依軍法正律」；……一頭還要因自己「不能隨軍殺敵立功」苦惱得蹙額皺眉。因此，劉墉在平邑城樓上的私話，什麼賀老六，以及「三十萬」，儘管是實話，卻不是實。和珅做作出來是題中應有之義，口頭上有所推諉，心頭其實正在心花怒放。劉墉錢灃都是君子心，哪裏知道他這些把戲？

但若不請旨，劉墉不在位，擅殺國泰，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國泰「自殺」要費很大周張，錢灃日日在眼前礙手礙腳，也未必就能下手功。沒有奉旨，就公堂審斷也不能用刑，派劉全下手，自己也難干係……和珅一夜沒有合眼，總算想定了主意，天不明就翻起來掌燈。劉全在外間聽見靜，三下五去二蹬子披過來，著惺忪的眼睛道：「中堂爺前半夜沒睡好，回籠覺再瞇一會子吧，天還早呢……」

「後半夜也沒睡好，已經錯了困頭。」和珅站在床邊一邊撒尿，一邊說道，「弄巾把臉，磨好墨，我要寫奏摺。」劉全答應著，人把尿罐子提出去，沖了熱水涮巾擰乾了遞上來，笑道：「爺的心思奴才有什麼不明白的？劉大人這一走，您就是濟南王，誰死誰能活？您這是要請旨，萬歲爺不殺，反而麻纏！」

和珅不聲乾了臉，這個劉全說話直隆通兒，還和過去貧賤時那樣，怎麼？他皺了皺眉頭，看著劉全橐橐磨墨，緩緩說道：「劉全，我已經幾次跟你說了，你現在是朝廷員，有功名有份的人，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事嗎？怎麼說出話來仍舊放肆，一副流氓相，一口子腔？做事若不能明正大，我有法子開銷了你，實心實意為朝廷打算，我就能升你的！」

「啊——是！」劉全怔了一下，立刻收斂了一臉明相，變得溫馴靦腆了。為他這張臉，和珅明斥暗勸，已經說過多次，已經老實了許多，今兒也是高興得一不防頭出了本相。他跟和珅多年，場大小人見得多了，已經這些人秉：再齷齪的事，只能心裏想，臉上不但要莊重肅穆，所謂「中正，眸子瞭」；說出話來更得要「明正大」，天理人上頭站得住腳，拿得到桌面上——大過知府一級，就是背後私地說話，也得留心帶上子曰孟雲聖恩如天這類話頭……他咽了一口唾，涮了筆鋪紙，訥訥說道：「國泰斷然難逃王法。我是有個混賬想頭：您一刀剁了他轅門外，百姓誇您是青天，皇上也要贊您有風骨有氣力。這大好事，劉大人回了濟南就不到您了……我想錯了，中堂爺只管訓斥責罰……」——話這般說出來就差強人意了。和珅聽他改錯糾謬還算迅速，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盼我在皇上百姓面前臉，這個想頭不算混賬。但這麼大事得請旨，懂麼？我不能趁劉石庵不在自己專擅，沽名釣譽的，人看著噁心。」說著提起筆來。

這個腹稿打了半夜，和珅寫起來幾乎文不加點，請了聖安，又說明劉墉已經離濟，「龔三瞎子王炎逆賊之可數日之敉平」，接著便臚列國泰罪狀，卻是另出蹊徑，除了「欺君」「害民」兩大罪不消說得，第三「大罪」是「養癰」，心結撰煞費苦思：

山東，明衡王封藩地也，且居聖府淵藪，盜跖潛於綠林，民伏于山野，亡明猶在，勝國孑不死，此巨猾寇臨海而居，何事不可為？遠者溯及聖祖世宗廟，有於七、齊二寡婦、劉黑七之變，近者王倫、龔三瞎子已非「罔顧國法」之一詞可置，乃教匪盤結，公然樹旗倡導復明滅清。刁悍民風復以謬解聖人經義，視君父若仇寇，謂治化曰飾，亦非「治安不綏」一詞可言。實我朝廷心腹之癰、社稷肘腋之患也。而國泰於易簡養之、呵護之，遂愈變而愈烈，愈演而愈難善後。奴才目視福康安調兵度支，軸轤供億，心竊畏之、嘆之，轉而切齒痛恨國泰之誤國也。今大軍初，民間驚懼，謂有「軍所過寸草不留」之謠言，且謂朝廷「護短，不治貪，單剿難民」之語，國泰於易簡養癰禍之害更見昭彰。且案已明，主犯久羈不加置，愈啟民間之疑，恐有傷我皇上以寬為政、仁澤民之心。是國泰罪大惡極，聖聰聖明覺之察之，愚民無知，乃以於易簡國泰為重臣，反累我皇上仁名。用是請旨，即作雷霆之怒，遍霈甘霖之雨，消弭反側以安民而息謠諑。

寫完，又看一遍，小心鎖進摺奏事匣子裏，對劉全道：「這個立刻用六百里加遞出去。看錢大人這會子起來沒有，請他過來一道吃早飯。」劉全笑道：「錢大人是從來都早睡早起的，每日到公廨後頭那片竹林子邊上練一趟太極劍才到前頭辦事，這會子怕就要下來了。」和珅卻是個起居無節的，有時起得極早，有時一覺睡到中午，吃喝玩樂辦差使都沒有一定的時辰規矩，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說道：「從明天起，不管夜裏如何，早晨寅末時候一定起我來。」說罷命人端上早點，幾個油角子菜合一杯豆漿胡填塞肚子，覷著錢灃從月門口過，忙忙的漱口揩手出了臥房，笑道：「南園[1]

先生早安，是東注[2]

先生去了西院練劍了？」

「哦，和大人！」錢灃一手握著劍鞘正走著，聽見說話才看見和珅，忙轉過一揖，微笑道，「致齋大人風趣！用過早點了麼？怎麼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和珅一笑，彈彈袖子過來，一邊和錢灃並肩漫步，嘆道：「還不是為和琳！你怎麼照應他仍舊不足意！筆帖式當得不適意，給他升了郎中，又進侍衛。昨兒來信，又想外放湖廣布政使，說我和勒敏說說保薦他！也不想想，你一個京，人家外任總督怎麼下筆保你！」

「這就是大的難了。」錢灃微笑著，彷彿不經意地看一眼和珅，揣猜著他的心思，說道，「好大一棵樹，當然招來乘涼人。令弟我瞧著也不是庸常之人，就放外任歷練一下也是好事。」和珅呵呵一笑，說道：「我們兄弟捆一學問不及你東注先生一個小指頭。我自己心裏明白，是沾了旗人的，又有阿桂、傅中堂援手提拔，這才上了高枝兒。其實萬歲爺心裏真正重的是你先生啊！」他慢慢踱著步子，皺眉沉思著，問道，「依你之見，國泰案子怎麼料理好？」

錢灃隨意散步，眼著前面的卵石甬道說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許山東各改過自新，實在也因為如今貪誅而不勝誅。一個『明刑』，一個『弼教』，不能明刑，單是勸化，冥頑不靈之徒就不知畏懼。所以，國泰於易簡斷無寬赦的事。不過，這事要等劉大人回來才能合奏請旨的。」和珅一笑一嘆，說道：「道理還是你想得，我就想破了腦袋瓜子也不能這麼明白。不過呢你想，東省龔三瞎子橫里一炮這麼一折騰，福四爺的犒賞銀子就是三十萬，打下來，勞從征家屬，賠補民間戰爭損失，重新組建平邑**，遣送流配逆匪家屬，加上原來賑災銀子，還有十五爺要的魯西治理鹽鹼地的銀子……共是若干？」他舐了舐，耷著眼皮咽唾沫，連剩下的話也咽了。錢灃聽了疑竇立生，問道：「那——依和中堂之見呢？」

「我想的是議罪銀子一層。」和珅正容說道，「朝廷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海蘭察，是個花錢的主，再一個就是我和珅，管著修圓明園——那園子得用金子鋪出來。實話跟你東注先生說，聖祖爺定的永不加賦，皇上又年年蠲免錢糧，要不是關稅和議罪銀子，戶部的庫底子早就掃他娘的了！」

他的話意已經明白，錢灃放慢了步子，兩手在背後擺弄劍柄，一副專註神聽和珅講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和珅也不看錢灃，說道，「我知道。」

「沒有，我在聽致齋大人說話。」錢灃說道。

「你在想：和珅這個場子打的什麼主意？想開國泰？」

「沒有。」錢灃見他湊近自己，彷彿不經意地向旁邊趔了半步，口氣仍是那樣平靜從容，說道，「朝廷有難，其實連納銀捐貢也不是經濟正道，沒辦法立時革除——我在聽您說話。」

和珅笑起來，手帕子捂口咳嗽幾聲，說道：「我見過的人論千論萬，有品行有才能的盡有，竇鼐、史貽直我都見過，也都是名臣風範，卻都有點恃才傲鋒芒太的樣兒，你是與眾不同。你補進都史是個臺階。我看聖意，接著放你雲貴總督，仍舊是個臺階。拜大學士進軍機——皇上給你虛位以待吶……」錢灃道：「皇上愈是重，我越要慎獨，不敢妄思更不敢妄為。大人這話我也不敢妄議。《洪範》八政，食貨居二，《周禮》一夫之士，十畝之宅，三日之徭，九均之賦……天下所貴者人也，鹽鐵之論不輕於治安之策。我也不能附議清談，一頭文章做得花團錦簇，百姓們啼飢號寒。但我不是經濟臣子，許多事不懂，所以您說這些，我真的是在敬聽領教。」和珅笑道：「你引說的那些個我大半聽不懂，總之是朝廷人民不能喝西北風兒過活是吧？」他斂了笑容，沉著說道，「國泰只抄出百十萬銀子，庫里虧空是三百多萬。我想，除了各府縣也有分潤，國泰一定還匿有財產。這裏人頭落地，痛快固然痛快了，銀子呢？銀子也就沒了——沒聽百姓有諺語，『貪殺不怕，就為得利大，就算死了爺，兒孫有錢花』。所以和你聊聊，國泰的案子暫時，能著力著再追回些贓款，然後再作計較。」

趕著出來和自己一同散步，原來是這般計較！錢灃不一笑。說道：「議罪銀制度是大人的條陳，雖說已經試行，一直沒有明詔。您是想借這件事請皇上頒發聖諭吧？我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是不是等劉大人回濟南再商議？」和珅誠摯地一點頭，說道：「我不看你是下司，是看你個朋友。這是朋友和朋友談心嘛，說不到在位謀政上頭去。國泰荒無恥，和於易簡一狼一狽，不是他們敲剝得人過不得，哪來王倫和龔三瞎子這樣的巨寇糜爛半省局面？想到這一層我就牙，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們，可又想多追一點銀子……唉……你看我難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