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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秋聲紫苑》第十二回 佞幸臣導遊圓明園 聰察主防微紫禁城

乾隆剛從花園回來,練一趟布庫,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極拳,顯得很神,喝一碗老山參湯又要來長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著更,換一海藍江綢綿袍,套著石青棉紗褂,也沒有戴緞臺冠,王仁仔細給他結了髮辮,跪在地下靈巧地為他束著金鑲松石線紐帶。殿中一片靜謐,聽見和珅腳步聲,報名請安聲,乾隆才回過頭,笑道:「你先進來了?于敏中昨晚在軍機和阿桂忙了一夜,朕傳旨讓他睡一會兒,剛賞了兩碗熱**過去。就這裏等他,一會兒他就進來的。」和珅心裏微微泛了一醋味,面無慚嘻笑道:「主上恤臣下真是無微不至。其實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這年紀,不打的。奴才昨晚給鹽道運使海關總督河督衙門寫了十幾封信,走了困頭,又想著文采上頭太差,又看詩韻,手忙腳的想俗務又想雅務,又想園子裏多事,麻紛紛的也沒睡呢!」

乾隆笑著聽了,便:「賞和珅一碗**,以示公允!」這裏太監笑嘻嘻答應著忙去張羅,見外頭慈寧宮太監總管秦躡著步兒進來,乾隆問道:「老佛爺起來了麼?你來的正好,我今兒要到圓明園,帶他們幾個辦事大臣去。要遲一點給老人家請安。老佛爺有什麼吩咐?」

「沒——沒有。」秦一哈腰,乾笑著抬頭稟道,「萬歲爺昨晚兒沒過去,老佛爺惦記著,讓奴才過來瞧瞧主子——主子氣好,老佛爺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小口吃著,他看秦游移,有點像只了驚的兔子似的,怔愣著臉強笑一說話一眨眼,覺得有點好笑。乾隆卻不留心,一擺手道:「你去吧!」秦忡怔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兒又磕了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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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端著半碗**,奇怪地看著秦退出去,回一笑正要說話,乾隆卻問道:「各省督復奏李侍堯案子的奏議你看了沒有?」和珅忙斂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奴才只看了節略,正文還沒來得及拜讀。據臣所知,只有安徽巡閔鶚元主張寬免待死不予立決。他也是循依八議之例,但奴才沒有看見原文。」

「朕已經看過他的奏牘。」乾隆道,「聽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張從寬的?」

「是。」和珅跪直了子,迎著乾隆的目,「李侍堯不是慣犯,是偶然失足。八議也是祖宗家法里的例。這都不要,要的是李侍堯確是能員幹吏,綏靖治安緝拿盜賊沒人比得上。留下來於朝廷有益,朝廷現在也正缺這樣人才。」

乾隆不言聲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十萬兩貪污未遂,他有可誅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兩黃金,這也是可誅之行!」

「是,皇上說的是!」和珅低眉說道,「正為如此,改為斬監候,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寬為政的宗旨。剛剛殺了國泰、又黜落了紀昀,場已有震懾,可以藉此稍加安。李侍堯稍人心,必定洗心革面努力結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樣,本朝有盧焯榜樣,也足見皇上以聖祖之法為法,聖祖之心為心。」

這真是徹十分的見地,本就是和珅竭盡才智想仔細的話,可謂箭無虛發,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于敏中與李侍堯有隙,見他發自至誠救李侍堯離死地,不慨,視良久,嘆道:「你說的是真話。阿桂是有點避傅恆瓜田李下,劉墉是本無瓜葛。于敏中本就主張嚴懲,也說的是真話。你們肯這樣事君,朕就高興。」因見於敏中進來,「——你來了?和和珅且坐,正說李侍堯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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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已經聽見和珅的奏對。」于敏中和和珅並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隆一拱說道,「刑部如今斷獄,有『救生不救死』這話,李侍堯不單貪婪,他在雲南銅政司,擅殺銅礦工人,不申不報,三人舉發一審定案,拖到衙門外就割頭。跋扈兇殘令人髮指——是又一個錢度。閔鶚元不知是犯糊塗還是了什麼人調唆,巧言主自收仁慈之名,開李侍堯。究其心,與刑部冥頑顢頇老吏並無二致。」

他說「人調唆」的話時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經覺得,一直只是聽,滿臉掛著笑容呆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卻也不想再駁于敏中的奏議,笑道:「李侍堯有可殺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珅都對。可殺可不殺的人,朕以寬為政,所以朕也沒有錯。我們要到園子裏,還有一程子道兒要走呢,敏中有話,回來再奏如何?」話說到這分上,于敏中知已給自己留足了面,不宜再饒舌討嫌的,忙俯首稱是,說道:「臣與李侍堯並沒有過節,也不以殺他為快。『以寬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寬免可以穩定場浮人心,這一層臣沒有慮及。」乾隆笑著點點頭沒再說話。王廉幾個太監便忙先退出去預備車駕。因乾隆不張揚,一行人徑從神武門出去,逶迤向西趕來。

許久不出紫城了,一個冬天都團在宮里的乾隆來到城外,微帶清涼的和風撲著轎簾卷進來,立時覺得渾爽快神一振。王廉見他偏著臉看外邊,又見他杯子,知他口,忙取過銀瓶傾水,把兩邊窗簾都挽了起來,笑道:「紫城裏頭好,是好景,這外頭是好風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楊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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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微微擺手,止住了他再說「多好」。從轎簾子裏向外看,右邊是景山,猶如翠屏疊嶂,滿眼新綠間繁花點綴艷雜陳,左邊是外城河,岸邊楊柳千萬縷風搖曳,水中鵝鴨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對岸的宮闕樓亭紅牆黃瓦劃得一片淆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開闊,在微微上下波的轎中遙遙眺映得一片片海子水清亮,梨花已殘桃紅正熾、白黛綠艷不可方,花香時淡時濃隨風潛來,沁脾腑般宜人。因見和珅于敏中騎著馬並轡行在轎邊,也都顯得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圍景緻,乾隆一笑,問道:「和珅不是說過要『雅起來』麼?眼前景緻是什麼形容兒?」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轎窗和自己說話,怔了怔忙賠笑道,「一時哪裏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嗯……山與湖共映,鳥語並花香同馨——皇上看不?」乾隆笑道:「這是套了《滕王閣序》的句子演出來的。」于敏中笑道:「這也就難為和珅了。其實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庾信『落花與翠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也是說的春日景緻,王『落霞秋水』也是從這裏翻出來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前後輝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無書不讀!我哪裏知道這許多?現的鳥語花香湖把過來應考而已。」乾隆道:「詩詞聯語對景兒就好,庾信的詩清新,『落花翠蓋』兩句正是他的格調。」于敏中笑道:「老杜《春日憶李白》詩中,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容齋隨筆》中記,有老兵聽了議論說:『既是「無敵」,怎麼比出庾鮑來?』又有人說『一個「清新」而不能「俊逸」,一個「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無敵」來了』。和珅這句子,既不是春白雪,也不是下里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個『雅俗共賞』呢!」他說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卻也聽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卻絕不在這上頭計較,笑著說道:「紀昀有一回說王八恥,『亦男亦不男不』。這倒對上了,是太監調子。」乾隆聽他二人鬥口,只是微笑吃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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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笑間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城西北這一帶因修圓明園,都劃進了苑之中,一路上並無平民雜居房舍,原來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磚瓦木石料都已騰進園子西南新料場,拆得坦一片廣袤平地,北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風拂盪間麥田一碧無垠綠浪搖漾,極目似乎有踏青游春的閑人,小孩子扯著風箏線腳兒奔跑,是一派田園牧歌景象,西邊石壁依渠兀立,連綿向南綿延,竟是極目不能窮視。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森嚴,有的來來往往人出人進,壁外開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蟻,打著赤膊翻運土石,渠頂每隔不遠站著都有人來回巡弋,看樣子是監工的了。石壁里側早已植了竹樹,茂蔥蘢的樹影間紅樓白塔高閣長亭掩映現。遠遠去崢嶸縕紫翠輝,在下蒸霞披靄壯觀炫目——這就是萬國之園,千古垂名的圓明園了。和珅除了軍機事務,頭份差使就是總督修建園子,這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見皇帝和于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馬上一手提鞭,一手遙遙指點:「這邊都是便門,現在運石運料方便,將來每座門駐一營兵關防園子——前頭那雙閘,將來要起一座九楹倒廈,全用長青藤編起『萬壽無疆』長屏。這一帶石壁上渠下,都要清水環流,石壁既是宮牆,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種奇花異草灌溉也方便,這個便門出來,向東半里就是清梵寺,將來住進去,老佛爺、娘娘各位貴主兒主兒進香禮佛什麼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園子向西縱深三十里,那邊已開的大門正對驛道,秋日去看西山紅葉,到玉泉山也是駕輕就……」他口似懸河,一邊隨轎而行,口說手比,那裏是萬國驛館,何是九州清宴,那邊是正大明殿,這邊是勤政親賢殿,什麼碧桐書院、慈雲普護、杏花春館、山高水長樓、天地一家春、四宜書屋、方壺勝境、澹寧居、道寧齋、素尚齋、韻琴齋、揖山亭、延賞亭、書峰室、翠樓、古韻軒、綠意廊、培茶塢,此是白金漢宮,彼是克里姆林宮,那是羅馬式,這是利舍……滔滔不絕指點道路。乾隆于敏中並數十名隨扈太監宮諳達嬤嬤隨他頤指手劃,看得目不暇接,聽得五神迷,道路既已記得混茫不知縱橫,名稱也攪得懵懂難辨彼此……聽和珅指說:「……這座門進去就是沁香亭,亭南過香遠室就是寶月樓,寶月樓西是清真寺,東邊挨著杏花春館,再向西過一道花塢『武陵春』就到觀雲榭……」乾隆笑道:「看樣子再有一個時辰你也說不完了。既然這裏離寶月樓近,何必一定走雙閘正門?今日就看寶月樓就是了,這園子一天看不完的。」

「別說一天,一個月走馬觀花也看不完,細看細玩沒有兩年那也別指。」和珅笑嘻嘻的,一回頭,遠遠見像是秦從南遲疑著過來,愣了一下,秦已經走下了渠底看不見了,心下陡起狐疑,卻又忙回頭接著說道:「……北面海子連海子,園子套著園子和圓明園渾,方圓四百里!紀昀跟我說過,這是開天闢地古今中外第一園!」說著下馬,于敏中也忙下來,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計,太監們擺隊打道,抬轎的太監單手舉著轎杠穿越正在翻土的,就近從便門進了園子。

園子裏頭正在施工,以門甬道為界,南邊竹樹茂樓亭相映,道路蜿蜒曲徑通幽,北邊卻到都是料堆灰坑,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著腳手架在砌牆,灰漿泥水滿地都是,幾民工住宿的蘆棚,破爛流丟地橫攤在石灰池旁,遠近施工的民工早已迴避,都就地爬伏在腳手架下叩頭,幾乎看不見人影兒,看去甚是淆雜無章……因此,園子裏頭向北看去,遠不及外頭隔牆觀賞的好。和珅見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蘆棚,他卻不願皇帝這時候「親民」,笑道:「這地方不能呆,那邊熬膠的鍋支著,加上石灰、油漆氣味,走近了熏得真難——打這邊,這邊走……前頭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當嚮導又護持大轎,活似鬧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兒前後左右忙個不了,伶俐腳步加著伶俐口齒在窗前指點介紹:「那邊就是道寧齋,一溜兒齋宮,過去是樂齋、鏡煙齋、書舫齋、素尚齋,齋東邊就是香遠室,南邊老檜樹遮的那個白圓頂房就是寶月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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