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興頭，但乾隆已經顧不到順他指劃看景緻了，但見到濃綠油碧，或夾道蔽天，或花籬夾道，或虯枝古藤盤結，或紅楓白楊漫路，間有小橋流水，一時又見疏朗，此坊過了彼榭來，眼神兒哪裏看得及？聽和珅說「這就是寶月樓了」這才回過神來，大轎已是穩穩落下。

寶月樓其實是一離宮，佔地也不甚大，約可四畝左右。乾隆下轎，由和珅于敏中前導繞宮觀覽，是個上亭下殿的規制，殿中分寢宮筵宮兩大部，周匝配著膳房、茶房、藥房、齋房、沐浴房依殿築渾然一，上邊亭頂卻是個圓葫蘆形兒，尖頂朝上，有點像北海白塔的樣子，連亭柱、亭外樓軒欄桿，並地下墁地鋪設的，俱都是漢白玉，冰雕雪砌般晶瑩潔白。三個人從旋梯拾級上樓，和珅輕輕跺跺樓面，說道：「容主兒最潔凈，所以這麼設計。這下頭施工時刨出了一溫泉，殿裏地龍冬天不用柴炭，打開機簧閘門，熱水從地龍里流過，滿宮裏暖得不用穿棉，沐浴室里的水也是溫泉——可可地修這宮，可可的就有這個泉，這可不是天意？是皇上和容貴主兒的福德！」這一帶有溫泉的，于敏中多次來看過，有的地方泉水能煮蛋，聽和珅如是說，他也只合跟著附和：「聖天子福德通天百靈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語，在漢白玉欄前徘徊踱步憑欄眺。

這是多麼廣袤壯麗的一個園子啊！北邊還在修建，向南向西一無際是樹海花海，無數亭閣樓榭橋坊廊軒錯落有致向前延，淹在「海」中。或崢嶸、或亭秀、或小巧、或巍峨，矗立在綠波中若若顯，綽約婀娜各展姿。羅馬式的、凡爾賽式的、印度式的、土耳其式的各類建築爭奇鬥巧，式樣新奇得讓人目幻心迷……乾隆盡自幾次細看過圖樣兒，臨其境才曉得那種奐藻華清郁，如茨之山七聖皆迷的覺什麼丹青妙手也難以形容！他指著樓西問和珅：「這就是清真寺麼？」

「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起來的。不過有老佛爺的佛堂比著，不能建得太大，只能容兩百多人禮拜。裏頭用波斯文刻《古蘭經》，正在金。」乾隆笑道：「很好，想得周到。平日只有容貴妃宮裏禮拜使用，有回教使者來朝，能容兩百人也盡寬敞了。」

乾隆背著手在平臺上繞亭踱了兩周，見於敏中和珅亦步亦趨跟著，轉環指四方，說道：「當日這裏原就是前明皇苑。他築這園林為的放鷹狩獵鬥走狗玩樂兒。康熙爺建暢春園、圓明園為的夷遠，朕是承康熙爺先帝爺願，把各園合併重建，昭中華文明藻天下太平，足稱萬國冕旒朝聖儀方，且為母後晚年頤養勝地，這個宗旨裏頭是仁與孝，以道化夷民斯莫大焉，與聖祖世宗的本心一脈相承，並不為了樂。你們要領會朕這般苦心。」

一陣春風拂盪而來，滿園竹樹花海搖漾生姿，乾隆的袍擺辮梢也輕輕起，臨風倚樓而立，看去異常神瀟灑，真有點春風得意的意興，用手漫指著，說道：「國家熏灼鼎盛，庫里錢積如山，朕若不辦這些事，後世子孫想辦，恐怕到時候力有不足。無用余財散到民間，也會聊補民用不足，了生業滋養的本錢。近慮遠謀相得益彰。這樣的好事要辦下去，子孫如果手裏寬裕，也還該接著辦下去……」他滿面笑容說著緩緩移步下樓，于敏中和珅唯唯稱是，也不及就捻繩兒奉迎，笑提著袍角隨下來。王廉等太監一直在下頭鵠立待命，忙著上來攙了乾隆上轎迤邐向南，過杏花春館向西再南——打算從圓明園雙閘正門出去回城了。

大約已經先期知道乾隆來巡視的緣故，一路行來本見不到一個閑雜人，各個道路口都有善撲營和圓明園侍衛並守園太監三位一立崗迎送，滿園中鳥囀鶯鳴樹深苔涼甚是幽靜，待過「武陵春坊」，不知怎的，前面瞧著人影幢幢熙攘言語的竟熱鬧起來。于敏中已走得腳酸，聽見前邊有人聲，手搭涼棚看了看，竟是一帶青堂瓦舍，路也變了土道兒，房子也有幾十上百間，兩行夾街，居然是個鄉村集鎮模樣，裏頭連茶肆飯店堂鋪也都有，的還能聽見「糖葫蘆咧」「油炸果子」「熱的餛飩」諸般賣聲！和珅見於敏中一臉詫異用目詢問，笑著指點道：「大觀園裏頭有個稻香村。我們這大皇家苑子，不能沒有風土民俗點綴——這裏房子低，樓上看不見，這其實是仿了個農家小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監當宮賣酒，皇上政務疲累了來這裏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權當『親民』了。就好比大魚大慣了，換一盤山野小菜也蠻新鮮的。」

他們說話，乾隆在轎中已經聽見，挑起窗簾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帶鄉里小市集面上，街口牛馬驢騾柴炭糧米小車都有，裏邊街上土路灑掃得潔凈，打扮村姑的宮、擔夫、販夫跑堂的、賬房先生各人一概都有。老遠聽得嘰嘰咯咯的笑聲傳近了，覷著眼看，是宗室近枝兒的皇孫、阿哥、公主格格都有。乾隆這才知道：毓慶宮的學生們下課還有這麼一個去。看見皇帝的八人明黃大轎抬來，這裏的人也不跪拜行禮，照舊吆喝賣，乾隆不一個莞爾，卻覺得上來，要小解的意思，眼見兒十公主帶一群丫頭看著店鋪過來，忙放下窗簾，用腳頓了頓，抬轎的太監們「噢」地長聲吆呼一聲落了下來。這一來「街」上的太監宮阿哥格格們都愣了——原說皇帝在此不逗留的，現在下轎，行禮不行禮？「戲」還演不演了？都扎煞著手看和珅于敏中。這二大臣也愣住了。

但乾隆卻不下轎。屎尿這種事，不想也還好，愈是想急愈來得快憋得，他早晨喝參湯喝**喝葡萄酒，上轎又不住喝茶，在寶月樓已經「有了」，人多礙眼不便，想到雙閘侍衛用的東廁里放水，此刻卻覺得忍不下了。但這裏是「街上」，看不見哪裏有東廁，就算有，下頭男兒孫太監宮滿街都是，下轎匆忙一件事——張皇尋茅房，這「九五」之尊也太「那個」了，王廉侍立在旁，見他臉已知八九，卻哪裏敢多話？

眼見人漸漸越圍越多，大轎「蹲」在當街不，于敏中問了幾聲，乾隆不吭聲，王廉如何敢言語？和珅起初也發愣：這種地方不明不白地停轎不下轎，問話不答話是什麼緣故？他枯起眉頭看看放下的轎窗簾，舌頭頂著腮幫子尋思前後，心裏一閃已經明白——左右看看，不吱聲到臨街一家雜貨鋪，目巡逡著朝貨架上一指，對「老闆」說道：「把那個雕花罈子給我，記賬！」

「老闆」也是太監，正傻著眼隔門面看乾隆大轎，見和珅說話忙回小心搬下來，賠笑道：「這是高麗國腌菜用的玩藝兒，爺您竟相中了？——記什麼賬呢，算小人結了！」還要用撣了撣那罈子，口裏啰里啰嗦「我用紙包裹紮好，回頭送到府上——」他話沒說完，和珅已急得隔櫃夾手抱過罈子，又丟了句：「記賬！」不不慢踅回轎前，一手挑簾一手托著罈子送進去，小聲道：「主子方便……」笑嘻嘻退出子來……

乾隆已是憋得臉鐵青，小心翼翼放了水才渾通泰回過，一笑對王廉說道：「人言水火無真真不假，好生學著點侍候差使！——這個和珅是朕肚裏的蟲！」他輕咳一聲，眾目睽睽中微笑著下了轎。

一群人地看轎，心裏都是一片狐疑，怎麼送進去個罈子人就出來了？但此時不及細想，見於敏中和珅跪，也就一片鬨哄下跪。乾隆見滿街店肆都掩在濃綠的青紗帳中，酷肖江北偏僻鄉間小鎮，轎中晃得昏頭漲腦的，踏在潤的泥土地上另有一分舒心快意，兩臂張開攏著，對一群皇子皇孫笑道：「世法平等麼！和珅安排這麼個地方兒，就是讓人暫忘禮法拘束的。這麼一鬧就無趣了——起來，都起來！大家隨意逛街！」

於是眾人紛紛說笑起。這裏頭十公主是顒字一代最小的。只可在七八歲年紀，活潑天真秀朗可，小手撥打了膝上泥土，脆聲笑道：「阿瑪，這村子原來是和珅建的？真好玩兒！我來了幾回了呢！——您方才在轎里做麼呀？我還以為您不下轎了呢！」說著，一頭拱進乾隆懷裏撒兒，指著街西說道，「那邊有賣蟈蟈葫蘆兒的，指甲紅的！裏頭有過冬蟈蟈，只要一兩半銀子……我的嬤嬤們都沒帶錢……您給我買一個，還有孫悟空斗鐵扇公主泥人兒，也便宜的……」

「一個蟈蟈葫蘆一兩半，還說便宜？」乾隆被牽著手走，笑道，「那是五斗白米，一個窮人三個月的口糧！——以後不許『和珅和珅』的混，忘了太後跟你說的話啦？你不帶錢，難道我是帶錢的人？」十公主晃著乾隆手不放：「阿瑪阿瑪，不麼不麼……您給我買，您給我買麼……」于敏中和珅在旁看十格格乾隆，一老一小鬥趣兒，都笑。于敏中笑道：「皇上還要回大，我跟他們說，先欠著他們的，這賒賬……」乾隆指著和珅道：「他日後是你阿公。要錢要東西，找他……」和珅忙道：「奴才當得結……上回格格說要個九梁十八棟七十二條脊的鸚鵡籠子，奴才用金編了一個，也用竹兒編了一個，都好著呢！您要什麼，奴才給您買什麼……」

乾隆因見武陵村東一帶雙閘堤石舊暗，上頭苔蘚滿布老葛纏藤，知道是原來的舊制，因指著問道：「這水是流進昆明湖的麼？」和珅哄住了十格格不再鬧，忙笑著應道：「是！原來湖裏有趵突泉，這十幾年淤塞了，引了上頭海子的泉水注進去，可這泉又噴水。為防漫了堤，湖下游又疏通了金水河，也加修了閘。雙閘向南有一百多頃稻田，這麼一整治，灌溉也就不愁了。」乾隆還要問，一眼見秦在街東頭，點著名兒招手過來，問道：「你也來了？有什麼事？好像在寶月樓那邊也見你來著！」

「啊，皇上……是……這個那個……」秦似乎有點狼狽，舌頭也打結兒，磕了幾個頭才靈過來，說道：「是老佛爺打發奴才過來的，說跟著主子轉轉園子，有——嗯，這個——有新鮮玩藝回去跟老人家學說學說，嗯吶！」

乾隆原本不在意的，聽了這話倒覺得不對，哂笑一下說道：「你這話蹊蹺了。你什麼時候不能轉園子？偏要跟著朕，似個沒主幽魂似的！你說實話，只怕好些！」

「奴才幾個腦袋瓜子敢欺主！」秦已嚇得通冒汗，搗蒜價磕頭道，「上頭有老佛爺娘娘在……主子一問就知道了，真的就是這些話兒……」

平白的冒出這檔子事兒，那群頑阿哥們倒覺稀罕的，都又圍了過來，有的獃著眼傻看，有的猴著蝦倒腰看他臉，著：「皇上，他心裏有鬼，臉都是灰的！」有的指著外頭堤上：「他是個細——方才在堤上賊眉鼠眼溜溜的瞧，盯皇上的梢兒……」「我早瞧他不是個好東西，敢的，真的是個賊……」……一片聲嘈嘈擾嚷不休。和珅早已想定他是盯梢，卻一時想不其中原由，也不敢說話，只道：「爺們，沒你們的事兒——還玩兒去，啊？我請客，綿清哥兒帶爺們那邊館子裏，回頭找劉全憑條子給錢！唉，好，好……去吧，去吧……」滿臉堆笑送走這群爺，瞟一眼于敏中，于敏中卻在看乾隆的轎，滿面的坦然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