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越說越走了黃腔兒。」乾隆冷笑一聲道，「朕問你，你倒要朕去問老佛爺！一向看你本分，有功沒功賞賚都是頭一分子，你卻和朕掉花槍！」

「不敢不敢……是真的……啊——不是——是——嗐……」他「啪」地扇自己一個耳，左頰上立時漲出五個指印來，「……我娘做我沒點燈，真是笨死了，這點子事兒說不清楚！」

跟著轎的太監嬤嬤宮也有幾十號人，見這位平日頤指氣使的大總管這般狼狽，都不抿口兒笑。那秦卻口齒伶俐起來，躬著頭道：「是夜來的事，老佛爺和娘娘說起來。不知誰傳的話，說什麼糟蹋回福什麼的，說主子子骨兒要，怕這園子裏也有回福，奴才來瞧著。回主子，究竟啥子個『回福』，奴才也不知道，也不敢問——您素來也知道奴才，一步道兒不敢多走，一句多話也不敢問的……」

乾隆聽到一半已經呆了，又又惱又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太后就知道了，而且派人盯著自己別「糟蹋子」！當著這許多人，這個糊塗太監一口一個「糟蹋回福」，再厚的臉皮也有些掛不住——是哪個賤人在背後嚼舌頭的？他看看和珅，是一臉呆笑，于敏中也木然不語，周圍太監一個個觳觫屏營噤若寒蟬，似乎也不像太后「耳報神」的模樣。再看四周景緻，遠花里胡哨，近俗不可耐，已是索然無味。他茫無目的地踱了兩步，朝秦兜屁踢了一腳罵道：「混賬行子！起來帶朕去慈寧宮！」

來時興緻，歸去滿腹鬼胎，乾隆一路轎窗簾子遮得嚴嚴的，再也沒掀一下。抬轎的太監知道他心煩，誰敢怠慢？走得一溜風似的。從來的人有的騎馬有的坐騾車馱轎，只苦了秦，步行還得前頭「帶著」，他也是養尊優慣了的，待到慈寧宮外，已經汗重，兩條都木了，筋斗流水跑進去稟報去了。乾隆沉著臉下來，對於敏中和珅道：「你們也乏了，明日遞牌子再進來——你們，誰要活夠了，今日的事就往外說！」他橫著眼掃視眾人一眼，眾人頓時都被他掃矮了半截——乾隆已經去了。

慈寧宮裏不像乾隆想的氣氛那麼滯重尷尬，秦似乎還沒來得及向太后回園子裏的事，乾笑著哈腰站在大炕前，正給太后擰熱巾。皇後偏坐在炕沿，用小匙調弄著**碗裏的糖。鈕祜祿氏、陳佳氏、汪氏、魏佳氏也都在，含笑提著手帕子侍立在側，和卓氏則懷中抱著一隻波斯貓坐在杌子上，把一頂極小的繡花掐金線小帽兒絛向貓項上縛，定安太妃坐在太后對面，正長篇大論說古記兒：「……這獵戶帶了母雁回去，就要宰殺。娘在炕上，說：『兒呀，你聽聽外頭，是那隻公雁，得人心裏凄惶！昨夜兒夢見觀世音娘娘來說，你這眼瞎，是你兒殺業的報。要他還再殺生，來世連他也是瞎子！可憐見的它雖是扁畜牲，到底也有靈有兒的，放它一條生路吧……』這獵戶生雖說狠，卻是個孝子，就地放了屠刀，饒了那母雁去了。誰知第二日，這一公一母雁又飛回來，還有幾隻小雁，繞屋旋著。獵戶開門出來，那公雁落地兒，曲著脖兒吐出二兩重一塊金子在地下，招呼著小雁飛走了……」

正說著，一眼見乾隆進來，便住了口。眾人原都聽說話，一怔間忙都跪了下去，只有那拉皇后款款起相迎。容妃離座跪下，那隻波斯貓「妙嗚」一跳出去，戴著那頂小帽地下炕上竄，太后一笑，眾人也都跟著笑了。太后這才道：「皇帝來了？這邊桌子邊兒坐了說話。」乾隆心知這群人都是來寬太后的，不自然地一笑坐了，說道：「母親好！兒子今兒去了園子裏，看寶月樓——」見太后手要那隻貓，就近兒一把捉了捧過去，笑著把園子裏景緻大略形容一遍，又道，「和珅還是能會幹事，兒子原先只看圖樣兒，這回進去，連道兒都分不出來了。」

「我知道和珅能幹，得你的意兒。」太後用手著貓上的皮，那把戲被得用，呼嚕嚕念經兒，一邊一邊說，「把十公主指給紳殷德，一是他的忠心，二是了親家，更一勢的了——你別忙，聽我說完——他就再伶俐，到底是個人轉世過來。我愈看他愈像的了！治國如同治家，大事還要托靠男人，轉世也是一個理兒，只顧討你的好兒要你歡喜，我就怕出些子歪道兒，你一世英明，外頭好名聲，自家子比什麼都當的。」

和珅是錦霞轉世，在乾隆本是一種心意念頭，如此存案而已，太后卻認真得煞有介事，當正經軍國大務叮囑起來！這麼著一聯想，昨天挑選人的事自然更讓太后警惕。加上有人從中攛掇邪火，就有了派人盯梢的事。乾隆又是好笑又覺好氣，忙賠笑道：「老佛爺慮得太深了。轉世迴的事虛妄飄渺，哪能作得準的？就算他真是人轉世，這輩子現已經是男人，難道還把上輩子的事掛到這輩子上計較？」

「作得準！」見乾隆不以為然，太后更加莊重認真，竟輕輕拍了一下那貓，皺眉對眾人道，「我說皇帝未必信這個，你們還說他是居士！我的兒，告訴你一句話，人做事待人比男人認真得多！幾輩子也不會撂開手的！我攏著他也防著他，並不為是我殺了錦霞，我還有幾天壽的？你的大事我從來不管，冷眼瞧著傅恆尹繼善紀昀李侍堯都是正經人，死的死黜的黜，雖說未必是有人作祟，作養幾十年的人才說聲完，就不中用了，不該提個醒兒？就是你每常說的防——防什麼來著？」用眼看定安太妃，太妃卻不敢接這個茬，又看皇后，那拉氏低聲道：「防微杜漸……」乾隆便認定是皇后在背後掇弄，心裏的火一烘一躥的，低頭忍著，笑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都記住了。現在軍機阿桂為首，劉墉于敏中也是正人，和珅佻自喜，大事不糊塗，理財是把好手。紀昀李侍堯有過懲罰，也是按祖宗家法辦的，將來還要用。兒子有一條，誓不當唐玄宗，時時警惕，斷不敢傷聖母的心的……」

太后聽了含笑點頭。眼神已經不濟事，乾隆又是低頭說話，假如能看到乾隆慍怒的神和漾的怒火，也會打個寒的，當下說道：「聖祖爺在時就說過你比他福大，還特意到雍和宮看我的相，生你的時候滿宮都是異香紅，幾個老丫頭現在進來磕頭還說這些事。我老了，眼瞧著你功名事業治理天下比聖祖世宗都好，我歡喜著呢！就是和珅我也不厭棄，太平日久了小心些兒，所以白囑咐幾句。這和人家過日子一樣，一個子結實，一個平安無事，比什麼寶貝都貴重呢——我已經吩咐了這宮裏，還有六宮都太監，從今個起，你住乾清宮也好，養心殿也罷，翻誰的牌子誰去。早晨到起來時，我派人去喚你。你如今這位分名聲兒，給後世子孫立個榜樣。你立起來，後世就了祖宗家法，你說是不是呢？」

乾隆知母親還是不肯放過，不知是誰變出這法子拘囿自己，翻誰牌子招誰，額外那就休想，偶爾早晨睡個回籠覺，窗外就有人代太后起——這要多煩人有多煩人！但清室家法，皇帝不怕后妃怕母后，祖傳養習慣從不敢違拗的。想想自己立個「家法」給兒孫，也是一分子鮮面，盡自心裏彆扭，順從慈孝慣了的，如何說得出「不」字？因咽了一口唾，說道：「母親這是疼兒子，兒子敢不從命麼！兒子當得立這個『榜樣』兒。況且兒子自早起慣了的，這個不難。您只管放心。」他頓了頓，又道，「兒子這就招大太監們，一來傳母親懿旨，二來宮門戶也要嚴謹嚴謹。前一程子只顧了外頭大事，苑宮務都鬆弛了。」

「你到底是個明白人。」太后一點也沒留心乾隆眼中寒的波，笑道，「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嘛！你招他們，這宮裏就是秦去，也傳我的懿旨，也聽你的訓。」跟著進來的王廉見乾隆看自己，忙一溜煙跑出去傳旨了。

…………

乾隆自從即位，專門召集太監訓旨，還是頭一回。不但他，就是康熙雍正下來百年有餘，也沒聽說過這種事。王廉傳旨，原說去養心殿，待人到齊，又說去乾清宮，接著又改了主意，移到坤寧宮，如此鄭重其事，弄得一干老公兒們心中都揣了兔子，惶惶的不知出了什麼大事。只有秦王廉心裏有數，知道這主兒心中五味不和惱著，耷著頭綳著臉，像個罪人似的帶看一干太監——都是有六品職銜的藍翎子——魚貫進了坤寧宮。又過了半頓時辰，才聽跟駕的高雲從喊道：「皇上駕到！」

「皇上吉祥，奴才們給皇上叩安！」

殿中幾十個總管太監一齊請安打千兒下去。這都是磕頭請安行禮的積年老手，作固是齊整劃一，嗓門兒也差不離兒，都是一的公鴨嗓子。乾隆還從來沒聽過這大一群「公鴨」齊聲都，怪裏怪氣的，差點要笑出來，輕咳一聲又板起了面孔，步履從容，直登殿中須彌座，卻不就坐，命秦：「宣老佛爺懿旨！」

「奉聖母太后老佛爺懿旨。」秦怯生生側站在須彌座臺下，看著太監覷著乾隆說道：「如今圓明園已經了模樣，往後春夏秋三季兒皇帝都要過去理政。紫城、園子兩頭宮關防都要整肅些子才好。太監都是微卑賤小人，局面既然大了，侍候差使的人多了，難保沒有防護不周的事。事關國典家法天家尊嚴面的事，不能不防微杜漸些個。皇帝起居一舉一事關國，更要本規矩侍奉差使。自今而始，皇帝寢居移住乾清宮養心殿，除皇后外，所有妃嬪媵召幸，一律進皇帝行在侍候。太監是皇宮家奴，一不許導引阿哥荒疏學業，二不許通外間王公大臣，三不許議論傳言皇室闈的事，也為謹防前頭明朝劉瑾魏忠賢干預朝政禍天下，祖宗家法上頭寫的明白。聖祖仁皇帝、世宗憲皇帝鐵牌子豎著呢！誰敢犯這律條，佛門雖然慈悲，不度無緣之人，我也說不得一個『饒』字兒。你們聽好了，皇帝自然恩賞。不的，殺你時甭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