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一怔，問道：「哪個娘娘？」

「皇後娘娘！」

「這是接見外臣的地方，到這裡做什麼？」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問。」

「你跟說，朕正在用早膳，膳罷還要見人辦事。」乾隆說道，臉上已沒了笑容，「有什麼事，晚間朕到坤寧宮說話。」

王廉哭喪著臉癟著，哈腰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娘娘已經進來了！」乾隆轉臉看看，窗玻璃外頭果見那拉氏帶著七八名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麼，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太監幾十名，連守護石殿門口的幾個三等侍衛都齊齊跪了相迎。他無奈地放下箸，要了巾揩著手臉，見皇后已經進殿，便坐直了子，勉強笑道：「你用膳了麼？想是剛從老佛爺下來，汪氏的好粥，隨便用一點吧？」又覷了覷，「怎麼氣不好？」

皇後果然是氣不好，蒼白的面孔上掛著淚痕，顯然是正在盛怒之時，極端正的五都有點獰歪，半蒼的鬢邊還垂著一髮。也不看乾隆臉，悻悻地就坐了炕邊椅上，說道：「有人欺負我，皇上你得給我做主！」

「誰？哪個？」

「劉墉——劉羅鍋子！」

「劉墉？」

「他帶刑部的人到務府，點名拿我邊的人，說要問話，把章氏媽子傳去了。我人去問他，他說是關乎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給我回話！章氏跟了我幾十年，我還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麼話不能我來問？于敏中犯什麼王法我不管，務府就是我管著，也沒個聖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這不是欺侮人麼？」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時想不明白，皺眉問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麼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淚眼模糊，拍膝打掌說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規矩，宮裡拿問人是多大的事，就是個拴驢橛子還要釘樁呢！他這麼著，別說我這皇后，祖宗家法也繞不過去。這撒野的劉羅鍋子，我怎樣待他來著？直就是個曹，白臉兒臣！」乾隆剛還說于敏中是曹，不料轉眼間皇后便原封奉還了劉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這麼著不好，殿里殿外多人瞧著的不像，面尊榮要。劉墉確實是我讓他查問于敏中的事，你不高興只合和我說。劉墉是忠臣，他爺們跟我也幾十年了，你別犯渾。」

「我犯渾！」那拉氏見乾隆也不肯給自己做主，氣得渾發抖，口角也有點歪扭，大聲道，「我忍了多日子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六宮之主，其實我這皇后連前頭皇后一汗也不值！南巡時候你要殺王義，又饒王義，後來又拿王八恥、**、王禮、王廉，也不說個原由，也不知會我！這不知哪個叭兒狗溜勾子屁的角兒攛一把野火，索外進來拿人——章氏礙了誰什麼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壞人！」

這一番發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萬丈，「咣」地一捶飯桌，霍然站起，殘盤剩菜，碟兒碗兒飯箸都跳起老高。暖閣外殿侍候的太監宮也有幾十個，早已被突然變得潑婦似的皇后鬧得目瞪口呆，見乾隆暴怒突然發作，像驟然被雷電嚇傻了的孩子，癱在地下渾瑟抖，不知哪個太監有心疾，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暈過去。

「你懂規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閃著可怕的，「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餘人，有你這樣的？這就是你的母儀天下風範？」他惡狠狠地說著，「市井跳腳罵街潑婦」就要口，乾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尊貴的統份優良的宮廷家教，已經融進他的心智神魂之中，盡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這點靈仍舊不泯，只是口氣變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劍：「宮裡規矩得一塌糊塗，太監宮宿穢，有些宮嬪也不幹凈，先皇后富察氏就為這個驚嚇致死，連葉天士這樣的神醫都束手無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頂尖兒的都置出去，不事張揚，是瞧著老佛爺的臉，全一些人的面。我倒想知道，這麼做礙了什麼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宮怎麼知道的？可見劉墉這麼辦，了你什麼疼？前頭分紀昀李侍堯，你怎麼不說話？」

他連連質問，視著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卻毫不驚惶，偏臉兒一哂說道：「我懶得說！他們與我不相干，我心裡沒病，也不曉得給你貢獻幾個爛人玩兒。不得你的意兒，我知道，有什麼罪我都領著，這裡空房子冷宮多著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正娶冊封的，不是漢子老婆，也不是別人獻的戰俘！」

「你干政！」

「我不幹政！是劉墉拿我的人，我才來問你的。」

「劉墉沒有進大，他是大臣，到務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為你寵縱，他才敢這麼大膽！」

一遞一句與乾隆鬥口，「漢子」指了棠兒，「戰俘」又直斥了和珅劉墉，這是幾十年的陳年老賬，老醋新醋罈子齊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窩兒。乾隆渾，看著不依不饒的那拉氏，向前搶了一步，卻被飯桌擋了一下，順勢一腳踢翻了桌子，好好一個養心殿暖閣里頓時狼藉不堪，盤碗杯匙菜餅饅頭滿地都是，幾個食盒子也都翻了打滾兒，稀粥黏糊糊濺得四不能腳……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頂得好……你還記得你是『冊封』的……我既然能冊封你，大約撤掉這冊封也不難！」那拉氏立即反相譏道：「那是，你本來金口玉言，我本來就是一棵草罷了。」

「劉墉進來，阿桂和珅進來，禮部的人進來！」乾隆怒吼著，嘶啞的聲音震殿宇，「大理寺的人來……撞景鍾召集百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氣得神志有些昏，立在當地攘臂咆哮。臉漲得緋紅，項間青筋綳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著旨意，王廉幾個太監嚇得魂不附，不敢接旨又不敢不應，面面相覷著唯唯答應。王廉是這裡為首的，早已著人飛報太後知道，只好磨蹭著囁嚅道：「劉墉來了一會子了，就在院里跪著……」說著，便見劉墉俯伏爬跪而，也顧不得滿地骯髒，至乾隆面前，雙手抱定他的雙膝，啜泣哀懇道：「皇上……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難過。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樂。事由臣起臣當其罪，千罪萬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規矩，是臣有罪當殺，臣萬死不能塞責……願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說到後來已全然難抑激越心，號啕大哭著泥首叩頭，又向那拉氏叩頭，慄哭泣道：「萬歲已經年逾耳順，娘娘也五十的人了……臣不過芥微書生一個，何必為臣生分，只管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擰項扭的仰臉不睬，倒被劉墉一哭哭醒了，眼見養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張，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著窗檯息不定，此刻才意識到闖了大禍，委屈憤懣恐懼慌一齊襲上心頭，一溜坐了地下放聲大哭：「老佛爺菩薩……我這是做了什麼孽這般命苦的……兩胎兒子都養不住……到了這個份還要小人的氣……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靈，知道我的心，只有吃齋念佛小心敬上的分兒，幾曾敢越法非禮來著？如今混到了這分兒上，說起來是皇后，沒人理沒人疼，三天兩頭還給我臉瞧……姐姐呀……有多苦水我向誰去訴？啊……」

哭得幽咽慘慟悲悽哀絕，吶喃陳訴，多難言之卻在痛啼中揮泄，已沒了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從極度的激怒中漸漸醒過來，想想這個人十三歲就跟了自己，弘時三哥千里追殺自己，逾月不通音信，竟許了「口齋」絕食祈福。年輕貌時自己也並不嫌拈酸吃醋，原覺另有一份嫵可的。再看現在這景，貌老衰之後沒有房中之幸，三胎兒子死了兩個，只有一個顒璂也是病秧兒，眼見骨支離命如懸。本來就是暴子，寵慣了的掌上珠忘憂草，立當皇后，其實是失寵之後乾隆自己心裡不安，給的安「名號」……此時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時夫婦敦睦，慈儉恭和六宮熙然，若尚在人間，哪用自己為後宮的事這般煩惱？思及富察皇后種種好，又想到那拉氏自己冷落且是孤立無援膝下荒涼，哪得那拉氏一口一聲「皇姐姐」哀哀慟哭？轉念自己古稀不遠，國事家事日見不寧，一陣悲酸湧上心頭，乾隆悶聲深長嘆息，已是熱淚雙流……一腔拉雜邪火都被這淚澆熄。這裡頭只難為了劉墉——知道皇後來見皇帝已知撞了霉頭，趕來解說，又正遇夫婦大肝火，不能像太監那樣緘默，又無法據理深勸解釋，見他們二人火氣消了，心下這才放寬，想及皇後方才盛氣、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驚反覺恐懼，一得青紫的額頭，正要再加勸，聽外頭秦高喊一聲：「太后老佛爺駕到！」心頭又是一悸。便見兩個太監夾扶著太后巍巍進來。乾隆忙拭淚賠笑，了聲「母親」便雙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著臉只是啜泣。

「都起來吧！」太后看了看七八糟的暖閣，無聲嘆一口氣，沒有進來，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座旁邊請坐了，見乾隆那拉氏皺眉出來，劉墉跪在一邊尷尬，太后又道：「給皇帝皇後設個座兒。劉墉爺們跟老了我們的，跟自己家人一樣的，就坐那邊杌子上。」此時劉墉已知自己陷進了皇帝家務之中，要辭出反而更見形跡，忍著疼痛又磕頭道：「太后老佛爺，今個的禍是臣惹起來的。方才在暖閣里臣就想，畢竟外臣不宜手宮務太深。若是事前請旨，由皇上皇後娘娘拘核章氏盤問案由，哪來這場風波？若是不聲，直接著刑部戶部核查蘇淞糧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牽連有據時再奏皇上，也不至有這場事。左思右想這是好大的誤會，就從宮中提人到務府問，臣雖然沒有越權，但章月娥如果著不肯認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羈押問，皇后疑臣擅權也不是事出無因。事是從臣那裡起，還該從臣這裡息。皇上英明娘娘賢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諒臣之過，臣就萬死而無憾的了。」乾隆卻道：「老劉統勛是累死在轎里的，劉墉原也是貌周正，辦差熬夜幾十年累了駝背。他一門良實朝野都知道，臣太監最怕的就是他，你怎麼好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又說是『白臉臣』？」劉墉一個勁地謝罪，說道：「劉羅鍋子是實話，茶館里說書的也都這麼，娘娘得不差。不過臣是個黑麻子臉，因為臉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來的『白臉』呢？」這麼一個解頤調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個破涕。

這一來把話題從宮掖家務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問：「事牽到了章攀桂，他在蘇淞糧道上，和于敏中什麼干連？」劉墉這才定住了驚魂，說道：「是高雲從送來了當日建造於府山子野[1]

監工名單，裡頭花園一節注有『章攀桂營造』幾個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已故阿哥顒琪的媽子，已經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尚在娘娘宮裡當差。于敏中在宮中和外府宗室里耳目極廣，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傳來問話了。」太后問道：「于敏中是狀元啊！你總說他學問好，在上書房有些政務他也管的，後來進軍機，也說他能幹，怎麼一下子就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