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瀚海道路難行，饒是用的「八百里加」，馬廖胡三人的聯名奏章也用了二十五天才遞到北京。當日軍機是劉墉當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備轎，去圓明園」，恰新票擬的貴州學政劉保琪進來陛辭，二人便同乘一轎趕往雙閘口遞牌子。一頭說閑話等候，便見太監王仁迤邐趕出來，劉墉便問：「皇上現在正見人呢麼？」

王仁多有點近視，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們二人，忙打疊起笑容，說道：「皇上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後來十五爺進來說事兒，雙閘上頭太監稟說您遞牌子，小的出來接著您吶！」劉墉點頭一笑，跟著往裡走，問道：「和珅會下棋？倒沒聽說過。」王仁賠笑道：「和大人會下大棋，圍棋剛剛兒上手。下大棋能贏皇上，下圍棋就不，皇上吃得黑子兒那怎麼說？——是積如山罷？」

從來臣下與皇帝對弈，即便是國手，也只有輸的，頂多是戰平求和。和珅卻是有輸有贏，劉墉也覺新奇的，笑道：「我只記得人說當年世宗爺和劉墨林先賢下棋輸過一盤，和珅夠膽。」王仁道：「和大人說『能贏故意兒輸也是欺君』。主子高興得笑呢！」說著已到殿門口，二人趨步上了丹墀報名，便聽殿中乾隆笑道：「都進來吧。」劉保琪跟著進來，卻見這裡和養心殿規制不同，方圓長寬都要大一倍出去，東暖閣珠簾吊垂，大炕幾案隔簾約可見，西邊一個大廳臨水接榭闊大軒敞，外頭碧水幽幽綠樹鬱郁，窗子一都是淡黃蟬翼紗幕起，顯得又幽僻又寬敞，乾隆也沒有戴臺冠，只散穿一件雨過天青紗袍，搖著一把素紙摺扇坐在西窗下茶幾旁，顒琰設了個偏座面北正座，和珅卻是面南站著，正笑著說話：「……北邊唱蓮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戲、中原的高臺曲兒、晉陝的二人臺都是一類。不同的是蓮花落子都是的唱，妙齡丫頭登場度曲，也實是別樹一幟。像晉北的二人臺，又都是男合臺出場，鄉里無論男老都來看，沒有一點忌諱的。唱到半夜，押臺的掌班站臺口上喊：『婆姨妮子帶娃娃們回去睡覺了！下頭要上葷的了！』人們一走，臺上男戲子們就放開手段戲嬲，也唱也說，浪聲喋語加上猥狎邪，得半了摟抱親兒，什麼禮法大防風化敷教，都一些兒也說不上的。說蓮花落子的天津衛最多，看去帽周正，那些孩子一個個就似漢子的積年、風月調的都頭，言語說著和茶客逗賣俏，正為不見直俗，比高臺曲二人臺之類的更不話。奴才幾次傳諭地方上厲。有時好幾天，過去一陣風還是老樣兒。想想這些人，這就是人家的飯碗，真的砸了明的變暗的，攤頭兒捐也收不上來了。這麼著只好劃個圈兒，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劃在北門外侯家后庵一帶。本分人家子弟去逛，父兄們自然要約束的。浮浪哥兒街頭游混混兒，就管不了了。只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顒琰不言聲聽著，待他說完才道：「這是弛，總歸還要想法子嚴厲些子，上回一個黃帶子宗室，論起來還是我的叔輩，生白布捂著鼻子，說是『了風』，後來才知道是楊梅大瘡，京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夥，得了病不敢尋正經大夫，找個江湖郎中輕截葯幾天鮮應付衙門點卯。長此下去怎麼得了？」

劉墉二人原以為乾隆他們閑談民間風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說正經事。為京不守箴，劉墉早恨得牙的，單是刑部衙門就分了二十幾個，無奈已經「約定俗」，不但京師、天津、各省城都會大小衙門上下員都一個樣兒。說聲「厲」，抓幾個倒霉蛋，罰一筆議罪銀子，待「弛」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劃圈兒」竟是別無良策，不由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正經差使，雙手將摺子遞上去，說道：「兆惠大營遞來的軍報，事急，請皇上裁度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聽「急」字，臉上已沒了笑容，接過摺子便展看。殿中頓時雅靜下來，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麼大事，或坐或站心裡打鼓，不停地覷乾隆和劉墉神。

奏報只有兩千多字，乾隆枯著眉頭接連看了兩遍，遞給顒琰說道：「你和和珅都看看。兆惠，朕看他是貪功冒進急於求，孤軍深給人家困住了！」說著站起來，踱至窗口，隔窗著外邊出神。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僵凝了。一時和珅也看完了，和顒琰幾人都沒吱聲，忽悠著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顒琰說道：「阿桂在浙江，正奉旨趕回，可否發文他快些回來？眼下軍機幾位都是文臣，不悉軍務。」和珅卻道：「我看劉保琪的差使可以變一變，快馬趕到，咨問一下福康安，看有什麼措置，他可以在直接給兆惠下令調度，一頭趕回北京請旨，似乎妥當。阿桂剛剛過申斥分，為這事急召他……」下頭的話似乎礙難啟齒，便停住了。又囁嚅道：「奴才總覺得竇鼐有些言過其實。詔書還在軍機沒有發，收回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分，劉保琪還是頭遭聽說。劉墉等人卻知道，是竇鼐參奏浙江虧空，派阿桂為欽差大臣查實，查來查去沒有虧空，乾隆申斥了竇鼐，聽說竇鼐又親函折申辯，辭氣很不和平，有「不要作不要命」的話頭，劉墉沒有看過原折，不詳，但乾隆轉頭又訓斥阿桂，撤差奪俸的旨意他卻是知道的，見和珅來回反覆說話，不都又盯住乾隆。

「海蘭察打下昌吉，朕以為兆惠必能下金堡，朕之期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乾隆終於說話了，語調又緩又重，冷淡得令人心裡一陣陣發涼，「五萬人馬屯在阿媽河，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頭也不回，突然對著窗外惡聲吼道，「這是敗退！敗得連奏章都遞不回來，還要手下的將軍來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也！」

這突然的發作，似乎蘊著多憤懣、期待的失落，還夾著無奈與沮喪，四個人驚悸得上一，顒琰帶頭跪了下去。他背著手轉過來，幾個人見他眼風掃來，都忙低垂了頭。看不見乾隆臉，只聽他一句接一句數落：「除了福康安，相臣無能，將臣無能，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個林爽文，作江南作山東，縱橫捭闔，就拿他不住？孝一個走江湖的，傳幾句邪教，帶幾千人就佔山為王！大鬧元宵節天下串通，北京的匪首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說出來就出來，府制約不了，說躲藏府就搜捕不到！看來……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語調兒變得有點和傷，又像在祈禱訴說，「聖祖手創，世宗艱難維持，朕也自信勵求治夙夜不倦……還是想做個完人，做個十全老人……看來竟是水月鏡花虛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顒琰，「你自今兒起，進軍機學習行走。現在擬旨，兆惠怠慢玩敵輕狂自大，致中敵計敗退黑水河，辜恩溺職殊可恨，著剝去他的黃馬褂，收回雙眼花翎，著馬祖等全力接應回營，革職留任，待福康安到營接任掌事！劉墉和珅輔政無方，致使政務多有荒疏，各罰俸半年以示懲戒。湖廣孝暴民滋事，皆因該總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蕪刑罰失當，著勒敏降三級分，戴罪留任，相機征剿劉相五立功贖罪。」一連串的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劉墉原想勸說，聽著他「橫掃」過來，提名道姓連自己分在，雖知是遷怒，氣不打一來，卻也能諒他的苦心，和珅嘬伏頭一聲不語，劉保琪本來只是引見陛辭到貴，順便給福康安傳旨的，不想遭遇這個場合，從沒有經過的，已是嚇得面如土噤若寒蟬。乾隆卻不管不顧，指定劉墉說道：「劉墉給阿桂擬旨。保舉兆惠為主帥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責難逃。前者斥責竇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無虧空，指摘竇某好名沽恩誣人清白，今竇鼐已將該省府庫擅自挪借民間銀兩充實庫存的借據封寄朕，和珅仍舊替浙省說話，你們已經陷朕於不明，掃了朕的面，還敢虛詞嘵嘵置辯！」和珅慌得頭地砰砰有聲，說道：「奴才見借據只有一張，孤證不立，所以恐有言過其實……」

「一張？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腳的樣子，又止住了，「他寄來的是一張，手裡握著三百張！下頭拆爛污，你也拆爛污，哄著朕高興天下太平！」和珅再不敢搭一句話，只啄米般連連叩頭。乾隆卻仍沒完，接著道：「發旨給福康安，暫時不必來北京，即著從啟程，星夜趕赴兆惠黑水營接掌遠招討將軍印信，一路滾單報朕知道！」說著，一拔腳穿殿，獨自去了東暖閣。

三個大臣一個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廳里。起初眾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會子，劉墉撐了一下臂道：「十五爺，這麼著不，我過去懇請皇上再思再慮。」顒琰的臉也異常蒼白，看一眼不言不的和珅，說道：「你們去只有火上澆油的。還是我過去吧。」劉墉激地看了看這位阿哥，說道：「先勸皇上息怒，不要急著請旨說事……」顒琰點點頭，見和珅仍伏著不，厭惡地轉過臉，徑自去了。

乾隆的臉已不像在西廳里那樣兇狠，幾個太監的躡著腳步小心侍候他，冷巾揩了臉又送上來涼茶，王仁跪在椅后輕輕給他捶著。顒琰見他閉著眼，不敢驚，只作了個手勢令王仁退下，自己親自過來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腦後風池、頸間肩上輕輕按，約半頓飯辰，乾隆長長舒了一口氣，擺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說道：「老十五啊……阿瑪是不是越老火越大了？方才的話，想了想，有些竟語無倫次……」又嘆，「唉……風雨流年、樹猶如此……」

「皇阿瑪……」顒琰見他這樣，本來滿心驚慌不安的，轉而又覺傷心悲涼，心裡一酸，眼淚幾乎淌出來，已經帶了哽聲兒：「您別這麼想……聽著兒子難過……前兒您練布庫時候，三十斤的石鎖還玩得轉，氣子骨兒不亞尋常四十歲壯年人。兒子和和珅在一邊私議，兒子說您能活一百歲，和珅說還不止，至一百二十歲……咱們大清有您在，萬年天下太平是穩穩噹噹的，您就是兒子們的靠山。有您，再難的事兒總都能化解開的……」

乾隆由他輕細按，又了一口長氣，臂在肩胛顒琰的手上輕輕拍了拍，又垂下來，嘆道：「癡兒，你也讀過二十四史的，活過七十歲的皇帝自祖龍以來只有三個。你說一百歲是孝心，他說一百二是奉迎……」顒琰道：「不是奉迎，兒子聽是真心話。」「奉迎也好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這個兒子，有時是很執拗的，一笑說道，「你是為他們求來的吧？可以輕一點發落，但不能免。一來他們確實有過，照規矩要整治，二來阿桂和珅都還盛壯，要時不時敲打提醒兒，別他們忘了自己的份。你明白？」

顒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著輕按，他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氣，還有三分是藉機「敲打」。他過來，原是要辭「軍機」阿哥當差的旨，為旨意拾補闕給眾人說是順水人的事，聽乾隆這些話，心中不一震，卜卜急跳幾下忙穩住了神，話語卻變得更加輕：「兒子這才明白了……不過，劉墉沒有過失的呀！您瞧他的羅鍋子，蜷得更像個蝦了，人也消瘦得那樣。紀昀去了，他一個人干兩個人的差使，聽說每日只能睡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