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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一回 驕大帥驕入崇文關 悍家奴悍拒返談店

時值隆冬,零零星星的冷雨不甚大,但仍得很重。濃雲低低地在天空下,一塊塊一團團或青或灰或絳紅或黯紫,像說不上名目的一群怪在輕靄霾霧間互相重疊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點點灑落下來,打得水塘里的殘荷一片沙沙作響,滿是潦水的道已和道邊渠塘海子幾乎連一片汪洋,朔風催送著愁波漣漪,遠瞭霰霧凄迷,近微波粼粼拍岸,殘蘆敗葦菅草枯茅都在不勝凄涼地瑟。驛道邊澤斑斕的柿樹白楊,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楊柳,枝葉軀幹都漉漉的,一陣哨風掠過,五的葉片不甘寂寞地順風一揚,又無可奈何地紛紛墜落,浸驛道車轍的泥寒水之中。

剛過申牌時分,一隊輅車沿西南蜿蜒向北的驛道疾馳,直趨北京紫城南的崇文門。車隊共是十一輛,一輛轎車,十輛騾車。騾車全都是一栗殼漆打底,清油桐油掛面,大蘑菇頭鐵釘面,車廂封得嚴嚴實實用油布包裹著,不知裏邊裝的是什麼事,還用大鐵鈎釘釘著加了封條。夾車隊二十幾個戈什哈一律披米黃油騎馬隨行,馬蹄踏得泥花四濺,佩刀馬刺得丁當作響。打頭的轎車更是豪華,烏銀戧金飾轅,景泰藍圓帽包頭,黑羊皮條納象眼綠呢車圍,萬字雲頭泥金線帷子下面鑲一圈紅呢——俗稱所謂「紅圍子車」,三品以下員不得使用這個式樣兒——不消說得,這車裏坐的必是貴人了。其實再細心一點,就能看見車轅前撐傘的槽口旁還有一面明黃鑲邊寶藍小旗,桿上寫著一行小字:

欽命兩廣總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問便知是當今乾隆駕前一等一的能員幹吏李侍堯。只是那旗打了,時舒時卷地耷在桿上,怒馬如龍車行如風間一晃而過,道旁行人本無法細辨。一片聲響的馬蹄踏水聲,鞭響車馳夾著戈什哈的吆喝唱道聲熱鬧得淆,給這肅殺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囂,沿城的居民都驚了,躲雨消寒的人們都探頭脖子往外瞧。那趕轎車的戈什哈越發來神兒,一手執鞭在空中繞著,一手扶著銅手閘,子微斜前傾,滿是雪珠汗水的頭半昂著,「撲」地打個響鞭,興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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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崇文門!制臺爺——崇文門到了!」

他用鞭梢掃了一下拉梢的騾子斥罵道:「日你姥姥的,梢繩彎得弓一樣兒了!吃料時候兒你媽的頭拱著盡揀料吃,做活兒時沒你!媽的——使勁!」接著,「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騾子一驚,四蹄猛蹬使勁往前竄,車子在一塊小石頭上顛了一下。車微微一個仄,驚了正在凝神看邸報的李侍堯。李侍堯放下邸報,摘下老花鏡,一手撐著平金棉墊套子,一手開「紅圍子」帷,果見沉黑蒼暗的天穹下灰濛濛矗著的崇文門,高大灰暗的城牆橫亙東西,雉堞上牆面上斑駁陸離黯紅的苔蘚,被銷蝕風化了的牆面都看得清晰,東一片西一塊癩痢頭似的十分難看,他呼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要見萬歲爺了……小吳子,咱們且不進城,人知會一聲崇文門關上,就說我奉旨見駕,派幾個人來把車洗刷一下,還要派人去稟軍機一聲兒,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預備好沒有。就這城外頭打個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飯了。去吧!」

「喳!」那小吳子的響亮答應一聲,一手輕輕扳銅閘,那車已緩緩停下,他騰跳到車下,招呼跟上來的戈什哈,「**老馬,你兩個攙制臺下車,先到那邊茶鋪子裏歇著——老爺,您把臉再下車,外頭風大,賊冷的,小心著涼了!」說著叭嘰叭嘰跑去了。

李侍堯沒有臉,也不等戈什哈攙扶已倏地跳下車來,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裏,腳底下心泛上涼來,從暖烘烘的轎車裏乍出來,稀疏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迎面撲來的風把袍子起老高,渾一個抖擻激靈,倒覺比氣悶污濁的車廂里神一振。覺得又有幾點雨珠落在臉上脖子裏,李侍堯才抹一把臉,沖崇文門一個微笑,點點頭,大步向城腳下一排店鋪走去,一頭走一頭大聲吩咐:「班兒過來吃飯!狗崽子們——累不累?」連趕車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個,都已列隊待命,聽這一問,哄然一笑七八舌說道:「標下們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兒溜得!」「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裏淡出鳥來,請大人賞碗酒喝!」李侍堯正走,站住了腳,偏著頭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沒有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著二十幾罈子臥龍老燒頭鍋,今晚刨出來給弟兄們解饞!胡麻子——帶這些囚攮的進茶館,每人一份兒點心,不再吃飯了……我晚間有事,就進這邊飯館胡吃幾口了,咱們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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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啰!大人您先吃!」**遠遠興高采烈答應著,帶人進了茶館。這邊飯店老闆早迎了出來,滿臉堆下笑來,順兒一個哈腰打下千兒:「給制臺爺請安!咱們蔡家老酒館跟爺有緣分,爺出京時候兒咱店給爺餞行,如今八抬大轎奉旨還京,還是老蔡家給爺接風!您老回這天子腳下,這就進軍機,這就宣麻拜相,日後飛黃騰達,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穩穩噹噹的!」

李侍堯聽得撲哧一笑,看了看店門上匾額說道:「我打潞河驛離京,這裏是崇文門!你他娘的倒會瞎奉迎!你這店名字也怪,什麼不好,個『返談老店』——這裏頭有什麼說頭?」說著進店,藉著門窗進來的看時,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廳,外間瞧著不起眼,窗低門面小,裏頭裝潢卻別風格,三間大廳客座,偏東一間打通了後院廚房,北四西二和大廳相接暗房雅座,一用桑皮紙裱糊潔凈,四匝懸著十幾幅名人字畫,有寫「屈醒陶醉隨斟酌,春韭秋蒓品題」的,有寫「韓愈送窮,劉伶醉酒」「江淹作賦,王粲登樓」、「看曲檻縈紅,檐牙飛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紙有新有舊,筆調風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聯卻是集唐詩聯,極神的一筆,寫道: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蔡老闆見李侍堯湊近了眼看題跋,忙打火燃燭過來,笑著解說:「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國當年進京住的小店。當時我爺爺夜來做夢,祖爺爺說『明兒有貴人來,小心侍候』,我爺爺見高相爺雖說穿得化子似的,神氣兒裏帶著的貴重,管吃管喝不要錢住了三天,高爺一高興,臨走寫了這幅字兒留下。不瞞爺說,後來我爺和人紛爭鬧出人命下大獄,家裏人帶這字當憑據去見高相爺,康熙老佛爺聽高相一句話,免勾!可不是神佛有靈,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爺說離京是潞河驛不假,那邊『蔡記老店』也是我家的,當時我還在那邊,現今我兄弟掌著那邊門面,您老人家跟前說句打的話,熊賜履老相國,張廷玉老相國,莊士恭、王文韶這些有名的狀元,前頭李又玠、李巨來、勒六爺這些制臺,還有您,誰沒住過我們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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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著說,」李侍堯莞爾笑道,「你這店真佔了龍虎地兒了!」蔡老闆一眼見李侍堯的兩個跟班親兵進來,掇凳子沏茶命夥計「掌燈——這二位軍爺這邊桌子坐——」賠笑給李侍堯布菜,口不停說道:「這是緣分,是咱們祖上有德佔的墳頭冒青氣兒!爺先用一口筍片再吃酒,這幾個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積德積福神佛自然佑護,那真是加減乘除一不爽!您瞧這崇文門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吶,應試舉人老爺都不願住這,家家客棧都空著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談店,一夜一錢二人爭著住,這塊辟邪,出進士出狀元!」說著招呼,「給二位軍爺上菜,軍爺們不用酒,紅燜條子上滿海碗!」

「哎——來了,軍爺們請!」一個夥計腰圍水肩搭巾,在後院高聲答應著托一個條盤大步出來,雪白的饅頭兩海碗熱香四溢蹾放在桌子上,兩個戈什哈都喜得眉開眼笑,聽李侍堯說聲「你們別拘束,隨便吃」,各自便箸淋淋漓漓夾送口。李侍堯只一笑,轉臉又問蔡老闆:「你既說人都爭著住你的店,我怎麼瞧著這麼冷清的?」蔡老闆看一眼風雨如晦的外間,笑道:「爺,您明鑒!我這店東院都住滿了的,都是公車舉人,雅人想事兒就愣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兒。這個天兒,還要結伴兒游西山,爺別看這會子點燈,那是天得重!平日晴天,日頭還不落山,鬼市還不到上市時分呢!」

李侍堯一邊吃,有一搭沒一搭和蔡掌柜的閑話,聽得外頭泥水腳步聲近來,知道是小吳子回來了。他放下箸轉臉看,小吳子已經進門,後還跟著個瘦小伶仃的年輕人,料是崇文門關上的,只看了他一眼,問小吳子道:「怎麼去這麼久,關上沒有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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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制臺話,」小吳子凍得吸溜鼻子,哈腰賠笑道,「今兒天下雨,眼見要過冬至,所以早早兒就封關了。標下跟留守的書辦說了半日,他們才去了管關的劉三爺來。三爺,您當面回我們爺的話!」李侍堯這才認真打量這位「三爺」,干筋綳瘦的矮個子,橄欖腦袋兩頭尖,禿得發亮,鷹鈎鼻子掃帚眉配著一臉麻子,兩隻椒豆眼不住眨閃爍,穿一市布夾袍,腰束得細細的,哈腰立著,腳下一擰一,一可知是個潑皮。這樣的東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爺」,李侍堯一咧幾乎要笑出來。因問道:「你是關上總監劉三爺?」

「劉三爺」的也在打量李侍堯。這位名震天下的總督他還是第一次見,沒想到也是個不足五尺高的瘦漢子,年紀在五十四五之間,疙瘩眉黑豆眼,鬢邊還有二寸來長一塊刀疤。一般的鷹鈎鼻子,一般的滿臉麻子,穿一寶藍寧綢夾袍套著醬小羊皮披風坎肩蹺足坐著,一條抖一隻腳擰擺,彷彿渾機簧消息兒一按就的個角,一條又黑又的辮子六合一統帽兒著拖到腦後,幾乎搭到地面,不用問是假辮子。他一咧幾乎也要笑,心說「換換服咱倆半斤八兩」,口中卻笑道:「這是爺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說著極漂亮地打個千兒下去,「小的劉全給制臺爺請安!劉全——京城裏守號人都我劉三禿子!」

「哦,劉全——是《劉全進瓜》戲上那個名字?」

「回爺的話,是!戲里劉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堯笑道,「只是你這腦袋,再頂個大南瓜,閻王老子近視眼兒,準問『底下那是什麼瓜?』」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李侍堯又問:「雖說要過節,也不是甚的要節氣。京畿關防朝廷有制度,務府有規矩,怎麼都撂下差使,這麼早回家高樂子,這話麼?」

他起先笑著說,劉全折腰笑聽,至此已帶了質問口氣,劉全忙斂容道:「這關上差使並沒人敢怠慢。爺知道這關上都是務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過節得回府里請安,這是歷來定的規矩。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這位吳爺是到西直門和爺府我來的。小人也知道責任重大,斷不敢玩忽的!嗯——呢吶!」說完有稜有角乾淨利索又給李侍堯打一躬。

李侍堯想想,劉全的話也真無可挑剔,沉下了臉,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你既來了就!立刻開關放行,我要趕快進城!」不料話音剛落,劉全一仰子回道:「大人要進城沒說的,不過車子上的貨要驗關繳稅。留下他們看貨,明兒卯時開關,小的親自把貨送到府上。」李侍堯冷笑一聲,說道:「這不是私貨,是廣州海關上的厘金,還有孝敬太后老佛爺的幾件東西,驗什麼,又收的哪門子稅?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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