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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二回 眾孝廉宵夜論科甲 群舉人聚談侃忠奸

曹錫寶、惠同濟、吳省欽、方令誠、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詩酒酬酢,此刻興猶未盡,竟全然沒有理會他們說的「李制臺」就在眼前。聽見說考試題,乏也沒了,累也沒了,也忘了。方令誠見夥計端飯供餐,脖子看著說道:「不就是炸醬麵麼?先給別房的人送,我們吃最後一鍋!」又對眾人道:「我猜呀,準定是紀大煙鍋子點主考!他管著禮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師,總裁《四庫全書》,如今又正蒙聖眷,他不當主考誰當?」他的目咄咄人,「紀曉嵐不同阿桂,這是學究天下識窮天下的碩儒。就好比子給老師作八比,你只管寫天人理這些大道理給他看,看幾行就不耐煩,刷了你的卷子,黑臉出場!理要醇正,味氣要著老辣,六經典籍引用當,既不能小家子氣,也不敢隨意賣弄。這才能合著他老先生的意兒!」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個子吳省欽支著二郎坐在椅上,一手把玩著辮梢說道:「——別忘了他是個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險峻立論子曰詩云胡融通,如何討得他歡喜?也要講究文採風流,節律比較鏗鏘,大道存本儒雅相輔,水火相濟,肯定就了他的法眼!」他頓了一下,「阿桂爺講究大氣,漢唐文章英雄氣,他見了就高興;若是點了劉墉,筆筆下去,層層說理,如絮棉、如剝蕉、如,講究的是嚴謹細;也或者就點了李制臺——他是個秀才,一直在外頭行伍上辦差,從沒主持過會試,惟其如此,也許萬歲爺因他沒有門戶之見,秀才瞎蒙兒猜題難——果真點了他,可就難琢磨了。」

李侍堯正聽得神,忽然到了他,不一怔,想想「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沒自己,「沒有門戶之見」還是好話,心裏穩住了些,坐著提壺來給自己添了茶聽話。卻是那個惠同濟的胖子話,他子靠椅背半仰著,直胳膊按定了茶碗蓋,一臉篤定的神氣,說道:「現在兆惠將軍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斷斷不能分主持春闈。天理會白蓮教幾鬧事,劉石庵大人也點不出這差使。你們讀過盛時彥給紀中堂的《閱微草堂筆記》寫的序沒有?」他有點自豪地睨視眾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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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夫道,豈深莫測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皆見。大至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一言,道無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而為諸子之書,而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揚頓挫尚未背完,方令誠笑著打斷了道:「依著惠賢弟說,要是紀大軍機主考,我們先得把經史子集四庫全書都背過來才能敷衍?你說的什麼呀?明白些兒,趕說幾句能懂的話吧!」

「兄弟只一句話就明白了。紀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濟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堯字)好糊弄!」

李侍堯咕的一口茶咽了,心裏笑罵:「你媽的胖豬佬,老子『好糊弄』——等著瞧!」偏轉臉看時是那個團圓臉舉人馬祥祖的在反相譏:「李侍堯好糊弄?你別瞧他待下頭人一口一個『媽的屁、你娘』,似乎是個行伍人,賞起人來也豪爽,其實心兒最是睚眥計較細如毫髮的人。這都是帶兵帶出的病——他到江西視學,搜撿進學秀才。那哪裏是查夾帶?直是府捉了江洋大盜搜賊贓!說出來辱沒斯文丟人現眼,連袍子補丁都拆開了,秀才彎腰掰屁查看——」說至此眾人已是笑了,李侍堯確有此事,傅恆還專門寫信罵他是「市儈無賴之舉。損人之傷己之德,必為士林所嗤」。今日對景兒果真撞上了,心裏一烘便覺臉熱上來。馬祥祖哪裏理會得到角落坐的這干老頭子心思,只顧自說:「這群秀才真是個個切齒,又無可奈何,當時有首詩就是說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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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教吾輩飛災,司寇今年視學來。

歲考諸生佯告病,鄉場多士怕才。

懷挾都搜盡,新進手心俱打開。

縱使明刑堪粥教,須知桃李要培栽!

眾人鬨笑聲中,李侍堯木著臉端茶一啜,卻是半點滋味也沒,放下茶杯起回了東院。

「李爺李爺……」老闆一直站在旁邊提心弔膽,見他沉著臉拂袖而去,追幾步出來,傍著子陪走,慢聲細語笑道:「爺別計較他們後生們……小人這塊開店多年,這種事見得多了。嘿嘿……品評考試題有口無心的話,這耳朵進去那耳朵出來就得!那年湖廣李巨來臺也是,幾個舉人評論說他是『偽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話吶!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臺也只一笑就撂開手了。嘿嘿……別看這會子他們信口胡謅,真到出龍門看龍虎榜拜房師那時候兒,照樣兒狗顛尾似的繞著你轉著撒歡兒……」李侍堯笑了一下,說道:「我的度量不見得比李臺小,不計較!把他們名字抄給我的跟班,或許我還照應些個呢!我回去歇著,和珅來了隨時稟我。」蔡老闆覷著眼看他臉,果真不似發怒的景,又誇說幾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氣派」,躡腳兒退回前店,拱著手對幾個孝廉賠笑道:「爺們出去遛了一天,雖說坐轎往返,山上轉悠也能把人悠直了。都乏了的人,天兒又冷,吃碗炸醬麵,再喝碗羊湯,暖暖和和鑽被窩兒,多呀!」招呼著夥計上飯,口不停說道:「做文章寫詩,大展才學的日子有著呢……」眾人於是忙著吃飯,曹錫寶端碗喝了一口湯,說「好」,誇老闆道:「這也不亞於西安老東門的羊膾湯了——老闆能說會辦事,怪不得生意興旺!」「借曹爺的吉言!」老闆忙笑回,「爺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後穩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進斗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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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瓏,順手就灌一大碗米湯!」惠同濟小口嚼著一片笑道,「錫寶有福攜帶一屋,你能輔政二十年而且是日進斗金,咱們是小禿跟著月亮走,人人都要沾了!」「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方令誠已吃完麵條,用勺子在湯里攪著撈,笑道:「我朝相國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爺跟前的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也有二十年。朱游標、尹泰不是正牌子。張廷玉不消說,從二十幾歲機樞參贊,七十懸車不許歸,是異數。乾隆爺手裏傅六爺是頭號紅軍機,紀中堂雖說早進軍機,去年才拜大學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頭兒不夠……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還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張廷玉幾番磋跌才得了死後榮名;慶復訥親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恆尹繼善雖然聖眷不替,年紀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終」一句話生生吞回肚裏。

眾人見他突然打住,不言語低頭在湯里撈,一副神專註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吳省欽嘆道:「宰相在位時日長短與國運相關,大凡治安穩定國祚綿長,宰相也就坐得穩。漢周是三十四年、灌嬰三十年;唐郭子儀二十六年、文彥博五十年、趙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楊士奇是四十三年、楊榮三十年、謝正廷三十年。至於南宋末年宰相甚至數月一換,明崇禎十七年五十四相……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傑,奈何國家氣數已盡,也就跟著倒霉的了。」方今誠笑著反駁道:「國運不昌宰相就換得勤?魏司馬懿是二十三年,隋楊素是二十七年,五代馮道長樂老子歷事四朝,改朝換代都無礙的!還有曹,建安三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終,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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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誠說的是。宰相在位長短與國運無關。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輔佐明主,自然錦玉食,大做得長遠。」馬祥祖一直側耳靜聽,忍不住話道:「別的我不敢說,曹就是大忠臣,司馬懿也是,這樣的臣子執掌朝綱,皇上哪有個不放心的?聖眷好,自然做得長遠。」

馬祥祖平日為人並不迂腐,沉湎制藝,八制藝為蘇東之首,曾出過幾部墨卷講章的,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眾人以為他調侃戲謔,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誠讀過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細,見馬祥祖一臉鄭重其事慄慄敬畏神,試探著問道:「足下讀過《三國演義》麼?」馬祥祖剔著牙吐了口什麼,無所謂地說道:「哪還有大過四書的書?家父打我們懂事就教訓,關漢卿的《紅樓夢》、施耐庵的《搜神記》、羅貫中的《北遊記》……這些書統可一火焚之!《三國演義》不是留仙寫的麼?是才子書,我小時著看過一遍,那裏頭都是稗野史齊東野語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說鬼說狐,講神說佛的因緣故事,很沒有趣味……後來大人見了,打一頓,書也燒了,從此我不讀那些書。」他舐舐,又旁若無人喝湯。眾人早已聽得癡癡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經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說統統糊塗,不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誠因正說道:「令尊庭訓風範令人敬佩。如今還有幾人懂得這個道理的?其實就是司馬遷的《史記》、屈原的《離》這些書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足夠我輩讀書人用的了。」馬祥祖道:「是,這正是家父教訓的。」

「不過呢,場總為做,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記得!」方令誠一臉肅然,沖著發愣的馬祥祖道,「像馬兄方才說的曹、司馬懿都是吾輩楷模。但馬兄知不知道,史上頭號忠臣可並不是曹,那是有個『凌煙閣排行榜』的!」

「那……誰是頭號呢?」

「趙高。秦時的。」

「哦……再接著呢?」

「王莽。」

「這是第二了。」

「再接著才是曹、司馬懿。」方令誠忍著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數家珍,「這隻能揀著有名的說,隋朝楊廣是聖明天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楊國忠、李林甫、盧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檜,明朝的嚴嵩、嚴世蕃爺倆,王振、魏忠賢——這都是臣子榜樣,要記得牢了,將來金殿晤對,萬歲爺問『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為典型?』你就只管磕頭,說『臣要學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當一個丞相魏王輔佐吾主!』——那多得意!」馬祥祖忙擺手遜謝道:「我哪裏有那樣福氣!能做到魏忠賢就不錯了。」

話音剛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濟捂著肚子在椅上直不起腰,吳省欽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手指著方令誠,一手扶著椅背吭吭咳咳著道:「該剜舌割頭,真真的口孽!」馬祥祖兀自瞪著眼問:「這有什麼好笑的?」曹錫寶拭淚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當了……你真該從《三字經》好好讀起……他們這麼著誆你!」方令誠此時才笑得開懷,又擤鼻涕又淚,對吳省欽道:「馬仁宅要做魏忠賢,那先得割掉下頭那話兒才玩得轉呢!……不說了不說了,也該歇下了……我還要和錫寶弟說點事。請他捉刀做篇文章。老闆把我倆安排一個屋——不和你們逗樂子了……」蔡老闆諾諾連聲答應著,又命夥計收拾碗筷。眾人紛紛起,惠同濟猶自問詢:「什麼文章?要不要我們馬老兄來做?」忽然聽見店外有人問:「蔡家的,我們和大人來了——李大人歇著了麼?」說著便見劉全進來,接著又是幾個衙役門而,一陣冷風隨人鼓進來,吹得燭火搖,舉人們頓時都斂去了笑容,隨著店夥計散后店。蔡老闆忙夥計「快到東院稟制臺爺」,一路小跑迎出店來,果見和珅已經下馬,站在拴馬樁前燈影里兩手對著,似乎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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