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強一笑，沉緩地說道，「別這樣英雄氣短嘛……你今年才五十歲，朕還指著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從緬甸回來，朕原本替你擔心的，要翻多山過多水，還要穿老樹林子，怕你不住。現在到了北京，這就是你命大，這麼多好醫好葯，你又不是什麼絕癥，何必像個人樣兒自艾自嘆？」

傅恆臉上綻出一微笑，蒼白又略帶黃的面龐像將要沉山的月亮，帶著似悲似喜的凄涼，一眼不眨地凝著乾隆，囁了一下。乾隆順勢坐了榻前椅上，子斜傾著聆聽。

「能再見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滿意足……」傅恆聲氣微弱地說道，像遠遠隨風飄送過來的一縷遊，卻是十分清晰，連鵠立在乾隆側后的弘晝幾個大臣都聽得到，「皇上當年龍潛，在雍和宮讀書，我就當過伴讀……在皇上眼前讀書，還跟皇上淘氣……」他眼瞼閃著，彷彿在如煙的往事中追憶到了自己一生最好的辰，角撇著，竟帶出孩子氣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場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訓誨教導，提攜著走過來的。人……一輩子能有這大的福，還有什麼別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屯，卻沒能再有……再有尺寸之進。用兵之初，軍機和大臣里主戰的不多，是我……執意請纓……沒有打勝仗，且是牽掣了西北兵力，虛耗多錢糧……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義忙從小太監手裡過手帕輕輕替他揩了，乾隆聲細語說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說錯了，也是朕頭一個承當。當初收復孟拱，朕賞你三眼孔雀翎，你寫奏章說，待全勝而歸再領賞。既然沒有克服敵巢，翎子繳回就是了。你雖不是全勝，畢竟已得緬甸上表請罪求和，也還是勝了。不要這樣自責，朕聽了也不好過……」他眼中噙著淚，聲調溫和得像長兄對一個小弟弟說話，「別胡思想，一切往後放放，安心調治，病好了再說。」

傅恆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離乾隆死死盯著，許久，臉上泛出一紅，吞咽了一下，說道：「緬甸政局已經穩下來了，再戰不利。如若拼傾國之力打下來，又不能設流**常駐統轄，很不值得。從雲南到緬甸，水陸軍三萬一千，現在僅存一萬三千。不但軍需藥品供不上，兵力調也極難，我軍……我軍陣亡的其實不多，都是水土不服瘴疫毒癘病死的。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請主子下旨撤兵，將來再看形施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勝。」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來，接著一敬佩仰慕之油然而生，當初出兵傅恆是主戰的，現在退兵師勞無功而返，單就承認自己「錯了」，不但責任非輕，面子更是掃盡，一世英名舉朝崇敬也全然不顧！這要多麼大的定力，多麼忠忱的志量！審視著傅恆平靜的面龐，阿桂心裡一陣烘熱，含淚說道：「春和公，別想這些事，也別說了……主上聖明燭照鑒萬里，自然有妥當安置的。」弘晝也垂泣，說道：「傅老六，留著點氣力，皇上指你做的事還多著呢！我那裡好吃的好玩的東西要什麼有什麼，想著了只管要——上回你說高士奇那幅字畫，沒捨得給你，今兒帶來了，給了棠兒……」說笑著，已經帶了哽咽。

「五爺也有兒長了……」傅恆微微笑了笑，輕輕咳了一下，說道，「這些話我不說，皇上和軍機礙我的面子也不說，於朝廷更無益……待到不得不說時再說，皇上的面更要……我都寫在摺子里了，那……」他虛弱地抖著手，指著桌上疊得齊齊整整的文卷，「……都在那裡……我的折……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他突然劇烈地咳嗽兩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隨著鼻翼翕張，脯劇烈地起伏著，紀昀忙：「誰當值？當值太醫進來！」

乾隆已立起來，怔怔地看著兩個太醫忙活救治，看著跪在床里的兩個丫頭服侍喂葯，傅恆的脈息又漸漸平和下來，只是臉蠟黃，像被幹了，又像曬乾了的生薑那樣泛著土，已經不能再說話，兀自努力張著眼瞼，用無神的瞳仁視著乾隆，乾隆見他這樣依自己，心裡一發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輕輕了他額頭，溫聲說道：「寬心無為靜養，守時而不違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來看你。需用什麼東西讓兒子們找務府，已經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恆的目一眼，他說了句：「紀昀留下看護……」便轉出了花廳，徑往書房而來。阿桂李侍堯弘晝諸人只向傅恆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來。花廳書房原本是通連一排的上房，棠兒早已知道這邊靜，自跪在書房門口迎候，見乾隆過來，叩頭說道：

「拙夫犬馬之疾，勞聖駕玉趾親臨，奴婢闔府榮寵蒙恩。泣主上憫憐臣下之德意，矜念萬歲諄諄之綸音，雖糜骨不足報也。棠兒一子，該當勤謹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憐拙夫忠忱之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餘奔走驅馳繼之以死。皇上萬幾宸謨宵旰勞，不宜以萬乘之軀久羈臣下之居，恭請迴鑾，棠兒昏晨焚香尸祝，遙祈皇上龍康泰福德萬年……」

這篇陳詞自是棠兒心結撰的奏對，本來的陳詞濫調花哨敷衍文章，偏有真，說得凄楚不能自勝，乾隆聽得悚然容。呆了一呆，乾隆將手一讓，說道：「棠兒，我們至親無礙的，進屋說話。」

「是……」

皇帝沒有說話，跟從的人似乎有點無所適從，李侍堯試探著挪了半步，弘晝在旁拽了拽他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沒，舌頭一舐退了回來，跟著弘晝他們遠遠在竹叢旁站定守候。

屋裡只剩下乾隆和棠兒兩個人。這一眾人等中，只有弘晝知道他們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過一段旖旎韻的。但如今一個年逾耳順，一個將知天命，雖然同在一城，分屬君臣且男有別，也已十餘年沒有贖面相對單獨絮話了，坐在書案前的乾隆看著棠兒忙著給自己擺點心斟茶擰熱巾，忽然覺得有點恍若隔世如對夢寐，斯人斯世斯斯景如流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話題從何說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憬悟過來，緩緩啜茶道：「不要忙著侍候了，朕用過早點來的，回去還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兒答應一聲退立在一旁。

「家裡沒有什麼難吧？」乾隆問道。

「家裡都好。只是康兒晉陞太快，我怕外人閑話。還有福靈安、福隆安、福長安……怕擺不平……」

「這個無礙的。」乾隆將茶杯放在案上，「論功行賞，以能授職嘛！朕自問沒有偏私，怕什麼閑話，也沒什麼擺平擺不平的，劉墉的功勞沒有康兒大，治理民政比康兒強，已經封了侍郎加尚書銜。比較起來，康兒還委屈了呢！」頓了一下又問道：「你還常進宮去麼？」

棠兒的頭更低垂了一下，說道：「隔三錯五的，還常進去的。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抹抹紙牌，陪著上上香。有時偶爾……隔遠遠的能瞧見皇上一眼……」

「還該常進去走走。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乾隆嘆息一聲，說道，「先頭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雖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心裡並不厭你，常說你好話的……論起來，按小家子百姓說頭，是你們續姐姐。也悶，進宮常請安，說說家常什麼的，於禮上也該當的。」

「是。皇上說的奴婢都記下了……」

至此，二人語塞。靜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來，看見桌上擺著一幅畫，畫的是水墨圖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紙已經黯黃，上面寫著一聯：

霞乃雲魄魂，

蜂是花神。

極神的字，因問道：

「高士奇的字畫？」

「嗯。」

「弘晝送來的？」

「嗯。」

「這是聖祖爺時候，伍次友老先生給蘇麻喇姑題贈的一聯。」

「嗯。」棠兒的臉愈發蒼白，低聲道，「奴婢知道——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恆求五爺賞的……」

乾隆有點意外，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聽說過傅恆剿滅黑查山飄高聚眾謀反時，和匪娟娟的一段，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經二十多年了，早已玉殞香消了，傅恆大約這段結還沒有銷蝕。人、，真真是不可思議！他站在畫前仔細玩味了一會兒，像是突然到什麼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閃了一下，問道：「有個國泰的旗人——山東巡國泰，平日和傅恆過從多不多？嗯——記得是傅恆的門生？」棠兒再沒想到乾隆會突然問到這裡，抬起頭詫異地看了一眼乾隆，搖頭道：「他做到巡，肯定和傅恆有來往。我見過傅恆的門生題名錄，不記得有這個人，哦——記得有一次老十六親王府演戲請傅恆去看，傅恆剛下值，累得不想，又卻不過老親王面子，發脾氣說『這都是國泰的過！一個外任封疆，不往宗室里跑，鬥走狗又演戲——攀著王爺和軍機套近乎——我這裡題本奏摺敘片看不完，正經事辦不完，還得和這些人兜搭！』還是我說著勸著才去了——皇上怎麼忽拉兒想到這兒了？」乾隆沒有回答，卻又看畫兒，說道：「這畫兒這聯語雖好，只太慘太凄楚了，不是福祥兆頭。前頭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存過，不吉祥。繳到大的好。」說著把畫幅捲起。

棠兒敏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是宰相軍機大臣，不是抄家圈便是殺頭，可這和畫兒什麼相干，又和國泰什麼關聯？再尋思不出其中緣故來，只好說道：「那就請皇上賞收，皇上福大如天，什麼晦氣都沖解了……」乾隆把畫握在手中，嘆了口氣，說道：「朕看傅恆的病，只能勉盡人事了，萬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兒子們都大了，也都很爭氣，教他們好生做辦差，朕自然更要照應。你有什麼難事，兒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顧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潭柘寺大覺寺放放生，燒燒香什麼的，一來給傅恆消災解厄，二來你也調息作養了子……」他又叮嚀幾句，才轉出屋，棠兒送了兩步，突然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轉，關切地問道：「有什麼事？」

「噢，是我莽撞，得急了，」棠兒的神顯得有點忸怩，腳尖跐著地偏著子輕輕擰著地，輕聲道，「……是康兒的婚事，老簡親王喇布家睿親王多羅家先前來說，都是旗下頂尖的貴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個也不中意。他那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過他……」

乾隆早已回過來，問道：「傅恆呢？傅恆怎麼說？」棠兒道：「他是無可無不可的，說兒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無妻什麼的這些道理……康兒自己也是個爭強好勝的，那年去揚州救下個孩子鶯兒，兩個人得好，我瞧這丫頭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畢竟是個罪人家屬，配康兒終是不宜，就把鶯兒收到我房裡隔開。誰知這種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兒不好意思地一笑，嘆道，「我沒法子，乾脆給鶯兒開了臉，指給康兒當了姨。這都不是大事——前日親王家弘暢——就是新襲了郡王的那個，他福晉來說，要進去請老佛爺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急了，問道：「你怎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