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星雲小說 軍事歷史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五回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五回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

「是,奴才領旨!」

和珅忙叩頭答應一聲,待起時,忽然覺得兩有點發,頭也有點眩暈,這突如其來的幸運襲來,把個明伶俐的人弄得有點恍惚,連周圍的景緻都霎時間迷離了……悠悠跟著引見太監王八恥進了養心殿,在正殿對著朝覲時乾隆的須彌座行了禮,滿殿富麗堂皇的擺設,什麼人來高的大金自鳴鐘、金玉如意、琺瑯盆盂,攀著梯子才能開啟使用的大金皮櫃、兩人合抱的特號大瓷瓶……這些件平時也見過,此刻便覺布得到都是,金碧輝煌紫翠雜陳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東暖閣前可鑒人的金磚地上,雙手前額據地頭,他才清醒過來。這是個玲瓏剔的人,立刻意識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語行不但不能出錯兒,還要鉚足了勁兒邀好兒!兩手拇指使勁掐著中指節,已是鎮定下來,提足了神等乾隆問話。

乾隆卻似乎一點也不理會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樣盤膝坐了暖閣大炕靠玻璃窗一邊,過奏摺拔掉筆筒,把硃砂池擺過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大雪,問道:

「以前你在哪裡當差?朕瞧著有點面的樣兒。」

和珅上一,怔了一下。顯然他沒有想到頭一句話會問這個,思量著頭說道:「奴才原在正紅旗下。家道雖說中落,因是勛臣之後,蔭著三等輕車都尉世職,兒時進過咸安宮讀書,父親死後,又到阿桂軍中補一份錢糧,夤緣進軍機當差,常常得遙覲聖。皇上瞧著奴才眼,是奴才的福分。」

「唔,正紅旗下的,是在德勝門麼?」乾隆正視著和珅又問道:「你的滿洲老姓是什麼?」

「奴才的滿洲老姓是英額支的鈕祜祿氏。正紅旗不在德勝門,德勝門是正黃旗領下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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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點點頭,又問:「既有世職,又是旗下老姓人,父親又當,自然有一份該當的錢糧,怎麼又到阿桂營里當兵去了?」

「回主子!」和珅加了小心,頭在地下得砰砰作響,回道:「父親雖任福建都統多年,其實家中沒有積蓄,弟弟和淋聰穎好學,為他聘師、遊學開銷,就有些不敷出。趑趄艱難之中,奴才不忍母親給人洗窮,胡尋個差使周濟家用……因為這是背著母親去當兵的,臨走告知老人家,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磕頭謝罪,老人家又把奴才摟在懷裡號啕大哭,『我的兒……這不怨你……這怨你爹無能,你娘也無能……』」說到這裡和珅往事如湧上,已是淚如泉湧,嗓音也嘶嘎了,唏噓喑啞著叩頭道,「因奴才除了漢語、國語[1]

、蒙語、西番語都能通。阿桂軍門也極賞識的,十五歲就提拔了武職把總……」

他半真半假,連泣帶訴娓娓陳述,說得自己也滿腔凄惶。其實當年出走的真正原因,是他每天在棋盤街大廊廟這些地方「撞食」,結一幫狐朋狗友賭博,鬥走狗賣荷花[2]

,挨了母親的責罰,一怒之下頂名當兵的,倒是臨別母子抱頭痛哭說的話是實。當年阿桂聽了曾得熱淚長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聞所未聞,心裡一陣酸熱眼圈已經紅了,暗自嗟訝:這竟是個忠孝兩全德才兼備的良實之臣,難得旗下子弟還有這麼有出息的……因嘆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世如此坎坷,聞之令人酸心容!」改用滿語又道:「不過你畢竟學。辦差雖然勤謹,還該多讀些書,多向阿桂傅恆學習些。有些事單憑好心是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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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用滿語說話,和珅頓時豎起了耳朵,靜靜聽完,思量著必是自己議罪銀建議和崇文門關稅差使上有人非議,也難保李侍堯已經背地嘰噥了自己什麼,略定一定,也用滿語回道:「和珅自失怙,母弱弟,迫於生計不能專心學習,不但該向傅恆阿桂學習,就是劉墉、李侍堯也是奴才的學習模範。議罪銀條陳,奴才是據《禮記》經注八議制度,議親議貴議功勛,為偶然失足犯罪員開一線自新之路,所以有這條建議。至於崇文門關稅,確有弊端,奴才以為不在於巡察過嚴,而在於公私不分,凡屬公差皇綱過關或外省員繳納規例銀兩的,過關應該免稅——因為這道關稅規例從前明至今沒有更,奴才掌管整頓急於求,惟恐輕易改弦更張給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機。這其中認真起來,一則是奴才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二則有的員不知,以為奴才中飽私囊,因此有些誤會。蒙皇上如天之恩親加訓誨,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訂製度,待奏請皇上后按規矩嚴加施行。」因將李侍堯過稅關形撿著能說的淡淡述說一遍,迴避了二人生分意氣節,又道:「奴才準備設計大秤,崇文門關稅,從此稱私不稱公!」

「好!」乾隆聽他奏對詳略分明條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悅,至此不大為讚賞:「稱私不稱公,好!設議罪銀的道理講得也還徹。儘管如此,還是不能下明詔推行實施,因為容易給貪留下僥倖之心,啟他的貪害之心。關稅嚴一些沒有錯,開議罪銀之便,朕也不是為了聚斂,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地一些白蓮教眾也在蠢,本來就是掉的稅,拿來派上用場,是兩全俱的事。收取員議罪銀,既不擾民傷民,不失寬大為政大,又能補充國用,儆戒員又給他們開啟自新補過之路,究其也是善政。」他挪下炕來,悠著步子踱著,許久,點點頭說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還要召軍機會議,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還有恩旨給你。」說著一擺手。和珅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禮,卻細步退出了養心殿。行到賬房門口時,王廉早幾步迎了出來,雙手展舉著件油就往他上披,結了鈕子系帶子,一邊低聲笑說:「看是不是和爺?金鐘玉鼓如應如響!爺這有點像暈殿模樣,臉都雪白!您看這大的雪,徜徉到西華門外,靴帽子袍擺子都得了……」說著,一雙木齒草履又給他套在腳上。和珅這才似一場大夢回醒過來,臉跺腳的一陣活,道謝出了垂花門,仰臉看時,已是羽紛紛,萬花狂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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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機里阿桂、紀昀、劉墉和李侍堯四個人此刻剛剛吃過午飯。這裡大夥房供應當值軍機大臣的飯菜例有定規是四菜一湯,一份黃豆胡蘿蔔豬肚燒三樣,一份冬筍裡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間一盆豆腐麵筋湯,褶麵包子饅頭管夠,都已吃得乾乾淨淨,連盤子都熱水涮了,聽得太監來說「萬歲爺剛剛吩咐傳膳」知道「進」還早,李侍堯便急著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紀昀擁爐軍機,靜觀落雪,也有一番趣呢——把皇上賜我的那件鴨絨裘給皋陶。」劉墉料是他二人還單獨有話,笑著給李傳堯遞上裘,自披了件油,讓道:「李兄,你前頭,我跟著。」——於是二人先後出來。

所謂「天街」,其實就是從隆宗門到景運門那麼短短的一段,從軍機一出門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剛過午時,又是這種天氣,六部三司各衙門都在歇衙,沒有萬分火急的軍,再沒人到這裡來凍兒的,二人逶迤向東漫步,但見瓊花紛紛淆,落羽搖著墜落到平坦廣袤的廣場上。北邊玉帶碧水漢玉橋欄,過橋就是高大的乾清門,南邊遙遙相對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在保和殿後,霰霧迷濛間,太和殿仍綽約可見,都是雪翅天雕甕崢嶸,黑沉沉靜幽幽在雪地上,沿宮牆一溜雁序兩排十六個大金缸下邊都生著炭火,裊裊輕煙了驚似的在風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門到隆宗門、崇樓、后左門、后右門……周匝都立著善撲營護衛值崗,一個個都了雪人,兀立在鋪天蓋地的雪中紋、威森嚴的龍樓闕經造化這樣妝點,更給人一種冷峻壯麗的覺,兩個人徐步踏雪,一時都沒有說話,直到景運門前才站住腳,臉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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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這裡,真令人奪氣。」李侍堯喟然說道:「什麼十年寒窗金榜題名,什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封妻蔭子宗耀祖,都變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這裡久了,是司空見慣,我真是有點到了天上宮闕的味道。」「我不敢這樣想。因為『天上宮闕』後頭接就是『又恐瓊樓玉宇,高不勝寒』!」劉墉的聲音乾的(雪天雪地里說話,聲調永遠都帶著這種沉悶。讀者不妨一試),「家嚴在世說,他當縣令,盛暑天下鄉巡視,坐一駕二人抬小轎,又熱又大汗。隔轎窗見路上婦和小孩子吃西瓜,滿滿臉瓜瓤瓜水兒,直想下轎討一口吃。聽那婦人教訓孩子說:『你看看人家,坐到涼轎里人抬著走,下轎走哪人見人敬——都是個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條路,好好念書做文章!』人哪,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堯默默點頭,映襯著雪打量劉墉,這是個長相十分像他父親劉統勛的人,只是劉統勛幹利落,他卻顯得有點不修邊幅。上次進京劉墉出差沒能見面,算來已經七年沒見,劉墉面相幾乎毫無變化,只瘦了許多,古銅的方臉腮頰陷凹了不,原來的雪雁補服已換了錦補子,寬大得有點像套在上的一條大布袋子,半瞇著眼睛凝雪景,有點像凍河沿上雪地里覓食的一隻老鸛,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良久,李侍堯慨嘆道:「你的背有點駝了。」

「羅圈,再加駝背,後頭已經有人『劉羅鍋子』了。」劉墉神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瞞你說,除了見駕、辦事見人,每天伏案至五個時辰,走路都耷著個頭想事,還有個不駝的!父親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轎子里,皇上親臨祭祀,賢良祠蓋陀羅經被,制祭文,我只能拚命報效,不敢了……」他又是一個笑嘆,「……也不敢名。有人說我是『劉青天』,因為我手裡沒冤案,也有人說我是『劉屠戶』,是酷吏,我也笑納了。我帶黃天霸的十二個徒弟到山東泗水縣捕拿劉其德、劉賢魯父子,幾千抗租佃戶把我圍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帶兵解圍,我一堂審下來,拉出衙門殺了七十四人,天下著大雨,滿街都是紅水……泗水縣的刁民聽見我的名字都打哆嗦——這還不是『屠戶』?其實他們不知道,那起子大戶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鐵板租一粒不肯減,得人沒有活路,這些地主我也很想殺他幾個。可他們沒犯王法律條,只能杖責訓誡了事——我是親眼瞧見了暴民起事的形兒,那真是一夫倡萬人景從,村村起火樹樹狼煙,到都是紅了眼的佃戶,榔頭鍘刀鋤頭鐮刀……連搟麵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湧上來,一層打退又一層湧上來……至今思量心有餘悸呀!這宮,前明時候就有了的,李自還不照樣打進來了?我讀《甲申紀事》,三月十九李自進北京,宮中萬餘人走投無路,劫財逃命的自殺的橫滿宮,就我們站的這些地方都垛滿了人的……」他噓了口氣,打了個寒噤不再說下去。李侍堯曾幾次帶兵彈過抗租造反的徒眾,卻從沒有被暴的農民包圍過,聽著想著,竟似親歷親見那般真切,怔了許久笑道:「跟你一道賞雪,你想的是雪裡埋,真掃興——你畫了一幅多慘可怖的畫兒給我看呀!」劉墉也笑了,道:「我累羅鍋子,也就為了不讓人真的看見這幅畫兒,你倒起了心障。」將手一讓,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軍機籤押房門口,二人帽領袖上已滿是厚厚一層白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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