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卻了一口氣，已經明白海寧急切見自己要討主意，這裡邊紛繁複雜，事里有人人攪著事，關連著兩個封疆大吏，糾扯著上書房，牽纏著王爺們之間的瓜葛，一個主意出錯了，頃刻禍起不測。眼見就要到手的錦繡前程就更不必說了。他盯著窗戶上檔，眼中幽幽放出綠，顯見是思慮極深，許久才問道：「你如今什麼打算？」

「孫士毅不是好。」海寧惡狠狠說道，「就憑他私娶娼婦有傷敗壞風氣這一條，就能參他一本！還有，傅大帥在緬甸發文調糧，他把糧都運去，江南運的白米都囤起來，到春荒賣高價，追究起來是喝兵。這一條皇上知道了不能饒他。貴知府姚青漢原來不過是孫某人的跟班，且是個和尚還俗的，選了首縣又選首府，因打司兩造里吃賄竇蘭卿給參掉了。李侍堯從貴到廣州上任，他沿路派工派差修路，蓋驛館修接廳。李侍堯一次生日，他就送了二百兩黃金，聽說還送給李侍堯一個戲班子。還有……」他說得口乾舌燥，端杯喝茶時和珅笑了：

「聽我說老兄。」和珅已想定了，說話便十分從容，凝視著海寧道，「你說了那麼多，那都不是『罪』，而是『錯』。封疆大吏為一方諸侯，建牙開府玉食一方，這點子錯誤誰沒有？他擔待得起！你來我這裡說，是瞧得起我和某人，說到朋友分上，我可以幫你拿個主意你自己裁度著辦，如果說公事，我就不敢說話了。」說著一笑，仰靠向椅背，凝視不語。海寧原也不是笨人，知道和珅怕沾包，因道：「我還當你是宗學里的和大哥就是了，你素知道我的，我也是條漢子！當年不知誰在張師傅的扇子上畫了一條狼，鐵尺子打遍了，是我掐頭兒出來認了——其實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替誰頂缺認過！」這事和珅當然知道，因為畫畫兒的就是他，提起這事兒他也不莞爾，因道：「我知道。既如此，我來告訴你，李侍堯好比是皮，孫士毅就是。皮之不存，將焉附？私娶青樓子只不過是點風流罪過，以次糧充軍用也可說是為貴州人著想，姚青漢的案子，那是下屬失察，比起他在貴州墾荒造田、安苗夷的大功，只能算是小疵。你來吹求疵？好，他輕輕一個謝罪摺子，李皋陶在裡頭居中稍加調停，立時就化解了，回頭來看你，這麼挑剔上司，你是個什麼人呀？就是給李侍堯送禮，我看可以做文章。他是行賄，李侍堯是賄。如今黃金昂貴，二十四兌一，二百兩就是四千八百兩銀子。李侍堯做一次壽總不至於只收這一家禮，核一核，就送了他的終了。李侍堯這人事上靈巧，事下跋扈，得罪的人多了，軍機把你摺子往邸報上一刊，貴州原任上的、廣州任上的人就會風起景從，一窩蜂兒彈劾他！沒了這張皮，孫士毅算什麼？」

他說著，海寧連連點頭，說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不過李制臺素來和我沒有過節，無冤無仇彈他一本，心裡不過意兒的。再說他的聖眷比孫士毅要好得多，沒的打不到黃鼠狼惹一屁臊，不合算。」

「只為無冤無仇，你才是盡公盡忠秉筆直書。扳不倒他，也不至於倒算你誣陷罪名。」和珅笑著往海寧杯中續水，「皇上因為吏治不清日夕焦慮，正要激勵風節，表彰孤節忠直之士，斷不至因為你彈劾李某人怪罪你的。竇鼐當面衝撞，在儀征樹流被面，諫阻南巡，皇上沒有取他的建議，照樣升他的。告訴你，要不是為竇鼐脾不好，早就進東宮當太子師傅了！傅恆六爺那是多大的權勢，何等的面子？他從金川班師回朝，高恆貪賄的案子定讞死罪。傅六爺請萬歲爺循『八議』規例從輕發落。萬歲爺問『貴妃的弟弟犯罪可以不殺，皇后的弟弟犯罪怎麼辦？』一句話問得六爺臉雪白！高恆是皇上的小舅子尚且不饒，李侍堯算什麼！」

海寧聽著已是神大振，拳掌一擊眼中放：「好！實在你瞧得！要說李侍堯，廣州公行聚起來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撈了多銀子，真正是個裡通外國欺君罔上的賊！致齋公，你知道公行是什麼？就是英國人在廣州的買辦，英國人不通華語，招募廣州十三家商行代做生意，李侍堯上任時候向皇上表白政績，下令解散了，說是為防宵小匪類與洋人裡外勾結狼狽為，設華夷之大防，以免天主教乘勢收錄華人教。其實他在廣州任上一直都是而不止。也為怕後任去了發覺這事，公行了他這微心思，不知送了他多銀子，這次離任時候又宣布恢復公行。又說是為了化外夷，布達天朝之隆譽……」

「你一定要秉公奏陳，不要存私意。」和珅對公行的事也早有所聞，覺得這條罪名立比二百兩金子的壽禮要厲害十倍，但恢復公行是奏請乾隆批準實施的。遠隔萬里的事，自己在北京無從置喙，聽了海寧解說，更是吃定了李侍堯手腳不幹凈，卻不肯明白直說，字斟句酌說道，「要言之有，言之有據。如果是風聞，就老老實實寫『風聞』，皇上聖睿天聰，來不得半點虛偽。」

「那我此刻就寫摺子。就請和公代轉！」

和珅格格一笑，手指點著海寧：「你笨了不是？放著怡親王不用，我一個小小鑾儀衛說話有多大分量？別忘了怡親王爺是皇上的同祖父弟弟！我要進軍機，管取你的摺子刊行邸報，皇上召見問話，要是我轉送的摺子我回話無私也是有私，至公也是無公！你要信得我不是膽小怕事，明正大的事兒，要做得磊落堂皇才漂亮。」海寧聽著想著，和珅慮事竟是高自己一碼，不由翹起拇指嘿嘿笑道：「我是真正的五投地！咸安宮學里那麼多滿洲老人兒子弟，你是頭一號！將來功名準能蓋過阿桂！」說著，回取過一個油布包裹，就燈下打開了，和珅看時，裡邊齊整碼放著匣子標著紅簽，果然有冰片、麝香，還有銀耳、蟲草、西洋參、藏紅花、片煙土之類。另有幾封桑皮紙封包兒，一眼便認出是銀子，約可三百兩上下。和珅哪裡看得上這點錢？笑道：「我們知己同學，還弄這一套！銀子你帶著路上使，算我送你的盤纏，別的件留下就是。」又問：「那瓶子里是什麼？」海寧鬼崇地睞眼兒笑道：「這是送給尊夫人的，只要一點點彈到酒里就見功效，你一試就知道靈驗無比！」

和珅便知是人用的**，就不再問。穿戴停當，親自送海寧到府門口，待他升轎去了，看看滿府里都熄燈了，經又踅回吳氏房中，吹熄了西屋裡燈又到東屋。吳氏一見他就笑，說道：「你呀——西屋裡說話我都聽見了——見人是人、見鬼是鬼！還不趕回議事廳去睡，你還不足？」和珅笑著一口吹熄了燈，黑地里得一不掛，狼般撲上炕去幫著吳氏剝凈了服，說著：「這種事兒越吃越，越喝越！哪有個足？好姐姐，瞧著我的龍馬神……」吳氏**著不吱聲，一雙手他髮辮他臉，又著**他下，忽地一翻把和珅在了下，恣意盡戲，口中道：「你有一回說，吹了燈都是鬼，我還不信……我也變鬼了……寡婦一失，一回一百回還不都一樣？使勁來吧……」聽外頭雪幕迷濛中梆聲沉悶「柝柝——梆梆梆！」正是子夜三更時分了……

…………

乾隆當晚回去，在皇后那拉氏的坤寧宮裡用餐。貴妃鈕祜祿氏、魏佳氏、金佳氏、陳氏、汪氏陪著進膳。他輕易不在這裡吃飯的，那拉氏廚子頭兒鄭家的著意侍候，小伙房裡現炒現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饅首，中間炭窩子掛爐野意火鍋、燒鹿，還有清蒸鴨子、宮丁、煳豬、竹節卷小饅首、蔥椒羊肝、炒、海帶諸如此類堆了滿滿一小桌，比之平素大筵不足、小筵有餘，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乾隆居中而坐隨意吃著，左右看看，那拉氏、鈕祜祿氏都已年近五十，雖說加意修飾，徐娘風韻已見凋零，陳氏、汪氏舉止蹇滯，有帝后在上更顯著拘泥僵板，魏佳氏是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多歲了，面容仍舊姣好，不過生過兩胎之後，形容發胖，腮邊的都鼓了起來，有點像新在牆上的灶王畫像，也不見好去，想起和珅有一次說，「越是年輕時候標緻的人，老了越打扮越似個妖。」一個要笑，幾乎被鹿尾骨給卡了嗓子，忙掩飾著咳嗽。幾個宮忙上來替他捶背，乾隆擺手止住了。皇后關切地道：「皇上敢怕是有點著了涼了，這麼冷的天還出宮到外頭去。您也有年歲的人了，比不得年輕時候兒了。這王廉也忒心大膽的，連稟也不稟進來一聲兒。」

「你不要怪著王廉，這不干他的事。我要出宮，連你也不能攔著。」乾隆似笑不笑說道，「我是想起來不知不覺就老了，你們老了我也老了，有點慨——這個野崽子湯不要上來，用棉兜子包了送軍機賞劉墉。這是皇后賞他的——再過十幾年，我們一群沒牙兒老頭老太太一進膳，才有意思呢！」

幾個后妃左右相顧，也都笑。那拉氏笑道：「幾十年跟一場夢似的，醒過來頭髮都白了。皇上還是氣兩旺的，我們都不中用了。」汪氏道：「我瞧著皇上神氣兒一點也不見老！」陳氏也笑：「到皇上一百歲，咱們五世六世同堂，一同在圓明園給爺做壽，一群白頭髮老婆子說笑，也蠻有意思的。」魏佳氏卻道：「想那麼遠做什麼？我倒覺得這場雪好，明兒請旨咱們園子里去，堆的那須彌雪山、雪象，坐小轎曲里拐彎游著走著，現得趣。陪主子進膳，說到老境，沒的也喪氣——還有，這雪天順天府必定要出去賑恤窮人的，我打算捐點頭面銀子出去，也是積福功德不是？」

「好好！有這心腸就是菩薩！」乾隆聽得高興起來，「咱們是皇家，天下事無非家事，能慮到這裡就見大了。這功德比進廟裡燒香金要實在得多。」魏佳氏笑道：「我在娘家苦過來的，這天氣不許我們進院子，躲在門裡頭娘帶著我跺腳兒取暖，心裡就想『老天爺，別下了……也別颳風，能我們拾乾柴烘烘子多好！』哪裡像如今，只盼著雪越大越好，坐暖閣子里抱手爐子看著好玩兒。敢是飽漢子不知漢子飢。」乾隆道：「這就是格致知，以己之心詳推理。設地將心比心，其中就有個『道』在裡頭。顒琰質樸簡約不事奢華，我看你這做娘的還算教子有方。」

五個兒子只誇一個，魏佳氏臉上放，鈕祜祿氏、金佳氏和皇后便覺心裡酸酸的。陳氏心裡雪亮，便忙著調和，說道：「阿哥爺們都是好樣的！琰兒自然沒說的，琪哥兒上回和皇上說話，先用國語，又用蒙語、吐蕃語，一大嘟嚕兒一大嘟嚕兒的皇上不誇他是『千里駒』麼？顒瑆開得弓，火炮打得準，皇上賞他黃馬褂進來給娘娘請安，走路噔噔的響，誰不羨慕！璘哥兒生就的稟賦，琴棋書畫拿起來哪樣哪樣，上回在老佛爺那兒彈琵琶，一套子《昭君出塞》，皇上都流淚了呢……璇哥兒那是才子，文章好，詩詞更是了不得——上回尹繼善家夫人進來，說他家小兒怎麼著讀璇哥兒的詩，怎麼著著迷。我見過那妮子，可惜他老爺子竟去了，不然我還真想在主子娘娘跟前提提，配起來是好一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