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是一門好親。」乾隆聽一套一套誇讚幾個阿哥。自然曉得的用意，也悔著不該只誇顒琰一人，聽說到這裡，便看金佳氏，「尹繼善世代簪纓之家，必定**的好子，人合合八字，只要不衝剋，請皇后懿旨欽定就是。」皇后笑道：「我看使得。尹老爺子去世，可可兒的皇上就派顒璇去弔祭，可不是天緣巧合？方才說園子里去，現在只怕太冷。如今錢上頭雖說寬裕，宮裡頭土修地龍子火牆，到春日又使不上了。太后也想去游幸的，不如把澹寧居西邊那片屋子收拾暖和了，一大家子都去賞雪，也樂了玩了，也不得太費工費銀子。」乾隆笑著點頭，說道：「還是和珅有辦法，單是太后慈寧宮修整就使了二十多萬，指務府，年年都來哭窮——這費不了大錢，給卜義他們去辦就是了。」那拉氏卻道：「卜義土木上頭本事有限，王八恥過去照料幾天，園子里現的料，從王廉那裡撥些銀子。要的是太后的居，其餘的人只要暖和就。」乾隆聽了無話。

恰卜義端了綠頭牌子盒兒來，乾隆左右看看，竟沒一個中得意的，想翻陳氏的牌子，上頭蒙著紅布，知道正在月事里，眼見幾個人都用目睨那盒子，胡掇起魏佳氏的牌子翻了，笑道：「一個個都如花似玉的，朕竟不知道翻誰的好了。」人們都知道他反語調侃，不相視一笑，乾隆便站起來，除了魏佳氏和皇后，宮嬪們意興闌珊，跪送他出去各自散去。這裡王八恥便張忙著替那拉氏收拾床鋪，展著被子，對外頭太監吩咐道：「今晚我當值侍候娘娘，你們弄點細炭，後半夜冷，偏就你們也，熏籠里不加炭，地龍子裡頭也不加！」聽外頭答應著，見那拉氏坐著啜茶，賠笑小聲又道：「主子娘娘又照應奴才個差，今晚奴才準教您舒坦到雲眼兒裡頭，報答您吶！奴才給您弄來那匹沐浴用的玉馬，您試著好不好？馬脖子上那個玉把手兒，玉工們做一點，就他娘的不肯，說再了像棒槌，不好看也不趁手，只好這麼將就了。」

「本來就是將就事兒，哪能那麼如意呢！」那拉氏正在出神，聽得「哧」地一笑，看左近無人，紅著臉啐一口笑道：「說起玉馬還有笑話兒呢！上回鈕祜祿氏問我『做什麼使』，我說浴池子裡頭騎著洗浴，打了胰子又太的，做個把手握著不至於跌著，聽了說設計得滿巧的，也要照樣做一個……」言又止，半晌才又道：「你要不人閹了，還不知什麼樣兒呢！我可告訴你，人前人後還得像個奴才樣兒，不然我不敢招惹你這壞小子，遠遠打發你打牲烏拉去！」王八恥扮鬼臉兒眼一笑，咕噥著道：「這主子有事，奴才代其役，瞧著萬歲爺景，那事兒漸漸不濟了……」說著伏侍那拉氏上炕，安穩躺了，坐在邊接著做興，兩隻手在被窩裡了又臉皮，著向下……那拉氏被他得渾燥熱臉紅，隔被出一彎雪臂他下，著嘆道：「又吃那葯了？了的，可惜太小，像只蠶兒似的。唉……好好一個人，刀子割得殘了——」像突然想起什麼，回了手，問道：「你這殘的，吃了葯還能這樣兒，顒琪阿哥子那麼弱，能不能給他也配點葯？我現是皇后，子以母貴，要封太子還得是他！」

王八恥也回了手，那拉氏做貴妃時就和他有這一腳了，的心思從來沒有這次說得直白，瞧眼著自己，也覺雖是貴為天下之母，其實怪可憐的，怔了片刻嘆道：「娘娘，您曉得十二爺子怎麼作殘了的？就是吃這個葯吃的了，聽老趙說，和親王爺給了阿哥爺個戲班子，裡頭很有幾個狐子，小爺向和大爺要了些助戰的葯，就吃傷了子……這隻可慢慢兒調理，尋個好郎中打補腎上頭著手，也就緩過來了。爺還年輕，好好兒用藥不礙的，只千萬不敢用虎狼葯的。不過奴才還得勸娘娘別太癡了，聽萬歲爺說的，咱們大清氣數裡頭皇后的兒子當太子不利——不管哪個阿哥當皇上，您都是排排場場的皇太后，都是您的兒子，何必指定自己親生？」說著，試探著手又進被子去。

「唉……話雖這麼說，不是自己的，終歸不到自己上啊……」那拉氏眨著眼看著黑，「皇帝待我面兒上和氣，其實和前頭皇后比，十里沒有一好……也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問也不能問。」王八恥笑道：「娘娘不用問，繼位詔書早就寫好了，就在正大明匾額後頭金皮匣子里！宮裡人傳言，是顒璘阿哥！」皇後上一，按住了王八恥的手，偏轉臉問道：「真的！這麼大事你怎麼知道的？」

王八恥把湊到那拉氏耳邊，用極細微的聲音說：「……那個高雲從娘娘知道吧？不哼不哈的心眼子靈極了！去年元旦他侍候上書房筆墨，皇上那天焚香齋戒寫的詔書，折著頁子放在奉先殿香案前頭。旁邊就擱著金皮盒子，就眼見皇上放進去，加鎖加封，阿桂和***送進乾清宮去的！」

「那你怎麼指定是十七阿哥（顒璘）？」

「娘娘手……」

那拉氏開手，王八恥在手心裡慢慢寫了一個「璘」字，到最後一筆用了點力，說道：「那紙雖然折著，這一筆畫得長了一點，出一豎來——你想想看，除了早死了的顒璋阿哥，哪個阿哥名字最後一筆是豎著寫的？」那拉氏沒有言聲，顒琰、顒琪、顒璇、顒瑆、顒璂直到顒璘……果真只有顒璘名字最後是一豎畫！這就是說，即使顒琪立即康復，能橫槍躍馬，能彎弓鵰，也只能跟在魏佳氏的兒子子後頭一口一個「皇上聖明，臣弟無能」了！暖融融的熱炕被窩裡，突然覺得從腳底下泛上一陣寒意，竟不自打了個噤兒，臉也變得蒼白了。

「娘娘！」王八恥忙問道，「您不用麼？哪裡不舒服？」

「沒有。」那拉氏雙目炯炯著殿頂的藻井，幽幽地說道，「你說得是，顒璘也是我的兒子。」

「那您……」

那拉氏半著撐起子，看看燈，突然一笑，說道：「得過且過，得樂子且樂吧……吹燈上來，聽我跟你說……」

…………

外面的積雪已經半尺厚了，北京的頭場雪很有下得這麼大的，廣袤黯黑的天穹上濃重的雲在夜裡本看不清什麼，也不知道它是厚重還是稀薄，它就那麼浮著，低低地在這座死寂的、闃無人聲的古城上。落雪其實已經不是那樣「崩騰」而下，卻仍在時疾時徐墜落著，落在城垣上、茅屋頂、雕甃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衚衕里，這個時候登上景山頂，可以說真的是「眼空無」，一片迷茫混暗，但假使你手中有一枝魔杖，一揮之間揭掉所有的屋頂，就能看見各個屋頂底下或悲愁或喜樂，或慷慨激昂或蠅營狗茍，谿口角嬉笑怒罵文章詞賦英雄氣短兒長……什麼樣兒的應有盡有。

乾隆在魏佳氏的屋頂下。這裡又是一番景。王廉送乾隆一進屋，照規矩便要退出，一邊打千兒請辭，口中道：「那幅畫兒要是主子還要，奴才明兒一早過去給您買過來，和大人已經把價錢砍下來了，防著店主急著手，去遲了怕弄不到手。」乾隆手托著下想了想，說道：「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和珅這麼一鬧，今晚他是要苦惱一夜的了——把畫兒買到手，真真實實把底細說給他，給他加五百兩銀子，這麼著朕也安心。」見王廉要走，又住了問道：「娘娘怎麼知道朕出宮去了？是你稟的？」

「奴才哪敢！」王廉唬得一，看看乾隆不像要發怒，才定住了神，說道，「主子爺呀，您前頭有話，奴才就死了，怎麼敢說一句？再說的了，能在您跟前侍候，這裡頭的人誰不是小心上加小心！就為往後還能多結，奴才又何苦掰屁招風自己壞自個的事兒？再說——」

「別說了。」乾隆擺手止住了王廉，笑道，「朕諒你也不敢。再說皇后是朕的正配，也該當知道的。朕是詫異，出宮時候兒沒人見著我們呀！」魏佳氏一邊斟茶捧給乾隆，笑道：「這起子賊王八太監眼亮著呢！就是出神武門，也有守門的蘇拉太監和善撲營的人。主子爺大白天大搖大擺出去，還不給人瞧見？」乾隆想了想，無可奈何地擺擺手命王廉退出，嘆道：「宮嚴些原是好的，連朕也不得自在出！聖祖爺當年常出宮訪查的，還在白雲觀那邊讀過書。放在今日那還了得？軍機的、務府的，還有你們，都炸窩了！」一邊說，笑著打量魏佳氏。

大約因屋裡熱，魏佳氏早已掉了外邊褂子，頭上挽著個喜鵲髻，鬆鬆的已經半松下來，裡邊的小襖箍在上。裹得伶伶俐俐，正忙著往銀瓶里倒水，見乾隆這麼看自己，忙也上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太胖了，招主子笑……」乾隆笑道：「環瘦燕[1]

，各有各的好。看你這雙腕子，雪白生的，像一截玉藕，皇后倒是每日節食，說是『惜福』，其實是怕胖，起來骨頭都一節節兒分明。」魏佳氏挽首半嗔一笑，抻著被子道：「主子玩笑了，我怎麼和娘娘比呢？連……娘娘的話都說出來了！告訴主子一句話，娘娘是個細心的，不像我沒心思，胡吃海喝過日子，三個飽一個倒，怎麼不胖？」

「你不懂佛法，」乾隆由著魏佳氏褪掉外頭的金龍褂，順手擰了一下頰邊，笑道，「天造地設的，就是這等沒心思不算計的才得個大福！你的兩個兒子也**得好，老四樸拙無華，誠實莊重，老十七才華橫溢英氣，又方正不輕浮。這都沾了你出艱難，知道人間疾苦的兒。」魏佳氏聽他誇兒子，不臉上放，眼中也熠熠有神抿兒一笑，說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六個阿哥都是好的。我也不希圖非分福，討吃化子似的一步兒一步到這兒，還不算大福？還不知足？再有什麼想頭，老天爺也煩了我貪心了！」乾隆點頭道：「都似你這麼想就好了。」

說著二人上炕，不得有一番夫婦敦倫之舉，輕車路的頃刻了事了，聽自鳴鐘響了一聲，才正丑時時牌。魏佳氏意猶未足，偎在乾隆邊，一邊用手弄，輕聲道：

「皇上……」

「唔。」

「還能不能……」

「唉……老了……只能務務虛了……」

魏佳氏摟了乾隆，小聲道：「不是萬歲爺老了，是我老了，不好看了……您瞧，您這不又……」乾隆也笑，說道：「你這麼鍥而不捨地，還有個不的？」魏佳氏吃吃笑著道：「不是我貪，好容易到我這一次……我聽說兆惠他們在西邊打仗，捉了個回回人和卓，得天仙似的，自小用野花瓣兒泡水沐浴，喝花吃花兒長大，渾自來的花香，說要獻給您。要進宮，那可真是三千佳麗糞土，六宮黛無了，我就想再見皇上一面兒也難！何況……這麼著呢！」

喁喁而言，乾隆只笑著聽，被得漸次熱，回抱了笑道：「回部和卓族裡標緻人多是真的，可朕又不是山大王，怎麼能『捉了個』就當押寨夫人？三千佳麗六宮黛在哪兒？不就你們十幾個人嘛！說得朕似唐明皇似的……你說的這姑娘不和卓，和卓就好比我們這裡的王爺、親王貝勒這些名目一樣。霍集占兄弟造反，他們全部落遷到伊犁，現在前線跟著兆惠的大營圍困反賊，父兄想把送進宮來，也有點昭君和親的意味。朕這把子年紀了，原也不想再往邊收人，也有個聯姻抗敵的心思，人還沒來，你們就『無』、『糞土』了！來，親親的……現放著你這朵花兒，朕再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