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魏佳氏這次綢繆有方還是因提起回部姑娘調起乾隆興頭，這次翻雲覆雨足足折騰了一頓飯時辰，各自盡興安生，但兩個人都走了困頭。魏佳氏怕驚他睡不穩，一不忽閃著眼，想著顒琰、顒璘兩個兒子和別的阿哥比，揣乾隆說的「大福」，是無心流還是隨口之言，轉思金佳氏，是個能得一按機簧渾都的角，鈕祜祿氏更是城府深嚴，就是皇后，自也有兒子，誰不在乾隆跟前用功夫？回思陳氏的話，「這宮裡就像龍潭虎，能夠料得自己平安就是天幸，人人都盯著那一個人一個位子，想吃人又怕人吃……」反覺可畏可怖，前頭皇后富察氏連生兩胎，百般防著，還是有人進染了天花疾的百衲，都沒有保住。又想起乾隆頭次南巡，自己留在北京。剛生下來的顒琰被強行抱離，鈕祜祿氏又要給自己遷宮居住，和親王不避嫌疑，闖宮將自己安置進十貝勒府，孩子染痘癥幾乎喪命。貴為妃嬪太平日子居然在外間避難，又令人怕得起栗。替乾隆掖掖被角，自己也掩了掩，思量著宮外城裡沉深邃狼蹲虎伏鬼影幢幢……更靠了乾隆，靠著這個有力的男人才覺得安全，像暗夜裡走路的行客，不至於被哪裡竄出的鬼魅猛攫了去……乾隆也沒有睡著，回想白日遇到和珅，總覺得太巧合了，由和珅想到順天府橫霸欺人，又思量召見來訓斥，轉念「衙門衙門」互相不服氣，又是尋常事……由邊的魏佳氏推想皇后一干嬪妃，都覺得乏了慾，是看摺子見人從事太累的過，還是真的老了？和卓姑娘真的那麼那麼香麼？聽說換下的裳洗過都嗅著是香的！別真教魏佳氏說中了三千如糞土、六宮無罷？一時又想外頭的雪連綿幾萬里直抵西域，幾萬大軍圍困和卓，主將兆惠海蘭察遠在北京，「敵人要是乘雪踹營呢？隨赫德這奴才獨當一面，能慮得到麼？不行，明天就召見兆惠海蘭察，還有阿桂。他們得立即返回大營！」又思及傅恆的病，春闈要開，山東國泰的案子要查……紀昀居還算謹慎，家裡人胡作非為死人命，他居然不引咎請罪！他是這樣，保得住阿桂的家人就那麼循規蹈矩？還有李侍堯呢？比來比去還是傅恆好，但傅恆眼見怕是不中用了……新選上來的于敏中又如何……這麼迷迷糊糊的，見傅恆進來，乾隆不覺已經起，笑道：「正說要你遞牌子進來的，不自到了！」又道：「看去氣還好。」

「奴才已經大好了！」傅恆行了禮，打千兒起道：「這就要上路，來給主子請安辭行。」

「上路？」

「主子忘了，您派我去天山南路。再去和霍集占打一架！」

乾隆恍忽間已經忘，笑道：「你有打仗的癮啊！還是阿桂去吧！有功勞也分別人些兒是吧？」傅恆笑道：「阿桂去得，阿桂去得，奴才讓賢！奴才聽旨意，于敏中、李侍堯、和珅、劉墉他們都要大用的了。奴才思量著再給主子出把力，打仗回來退到上書房去。該是福康安他們這一代辦事的時候兒了。」乾隆忖度他的意思，是想請旨讓福康安也進軍機，因道：「朕比你盼福康安出息的心一點也不差。他是至親，什麼時候選上來一句話的事兒。太年輕了下頭不服，氣也得磨一磨，將來用上來才得個長**穩。」

傅恆聽著臉上似喜似悲，漸漸的竟變得蒼白起來，良久，勉強笑道：「奴才要去了，國是日非，紛繁複，主子宜多留心保重，《三國》里詩，『試玉要燒三日整，辨才還須十年期。』軍機諸人新進，良莠請多考察，這關乎社稷氣數的……」說著，便見形容有些異樣，影漸漸淡漶，猶如一團暗煙，在黝黑的殿中散著湮滅無跡。乾隆驚異得睜大了眼，一手扶著須彌座椅把手，傾著子：「傅恆！傅恆……傅老六！」

……驀然間他醒轉來，但見殿宇如故窗紙清亮，定神移時，才知是南柯一夢，猶自心頭突突跳。魏氏正在妝奩臺前梳頭，所見聲息，轉臉見乾隆已經起來，穿著小坐著發怔。忙丟了梳子三步兩步過來，著替他穿，跪在炕邊給乾隆系著腰帶，說道。「我的爺！也不怕涼著了？還早著呢，您瞧外頭亮，那是雪下白了……您有點忡怔的模樣，是……夜裡沒睡沉實麼？」

「妖夢懷啊……」乾隆含糊不清地說道。自趿了履起洗涮，青鹽牙漱口畢，坐在圓漆桌邊，由著魏佳氏梳頭總辮子，問道：「雪住了沒有？」魏氏小心梳理著，賠笑道：「沒住呢，只是小得多了。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房檐上的雪還是半尺來厚，夜來是沒有怎麼大下。天仍舊得重，主子放心，還有的下呢！有道是『麥蓋三重被，頭枕饃饃睡』。就這個雪，最滋潤小麥的了，螻蛄什麼的蟲兒都凍死了，地上墑兒也好……這裡兩白頭髮。拔了吧？」

乾隆漫不經心聽著，擺手道：「不要，白頭天子最好！你如今也碎了。朕就問了一句，就絮叨了這麼多——看看養心殿人過來沒？」魏氏笑道：「人老碎，所以我說皇上不老是我老了——王廉過來了，窗戶外頭站著呢！他東廂里候著，他不敢，說主子在這，不是奴才的歇地兒。」乾隆說道：「進來吧。」便聽王廉在窗外不高不低地公鴨嗓子應道：「奴才王廉侍候著主子了！」接著趨著步兒進房來，又打千兒賠賀：「給主子請早安！」乾隆道：「王八恥有差使到圓明園，朕邊由你侍候。」

「啊者！」王廉這一喜真非同小可，踮著腳尖一哈腰，子幾乎要飄起來，「這是主子的抬舉，是奴才的福氣！」

「朕的規矩你知道？」

「知道——奴才曉得！養心殿那邊撒有一把規矩草，千年萬年永不變：一不許過問朝廷的事兒，有干預者殺無赦；二不許結大臣，有泄機者殺無赦；三不許出京城，沒有皇帝特旨出京一步者殺無赦；四不許議論是非，有私議國政者殺無赦——」

「好，不要背了。」乾隆板著臉擺手道，「禍福是非只在你心頭，沒有那麼多道理給你講，一個忠心謹守規矩就，你沒辦過外差，所以再提醒兒一下——瞧你那樣兒，渾骨頭沒四兩重——不許輕狂！有指著朕在外頭作威作福的，拿住也是殺無赦！」王廉唬得忙跪下叩頭，說道：「奴才不敢為非作歹，不敢輕狂！奴才是歡喜得忘了形兒了。」

乾隆不再聽他啰嗦，站起往外走著，說道：「今兒你們幾個還過慈寧宮多陪陪老佛爺。朕下午辦完事再去請安——王廉去務府工匠上頭問問金髮塔的事，看幾時能鑄好，催著他們快些兒。到傅恆府看看他的病，順便傳旨兆惠海蘭察立即遞牌子進養心殿。傳於敏中、紀昀、阿桂、劉墉、和珅、錢灃也到養心殿會議——去吧！」

「是！」乾隆說一句，王廉躬應一聲，又重述一遍，打個千兒倒退一步轉出房，躡腳兒走幾步放開了跑出去。乾隆聽著腳步去遠，又聽「嗤——騰」兩聲，彷彿什麼重捶在地上，便看魏佳氏。魏佳氏笑道：「薄冰上頭蓋了層薄雪，賊的，準是這奴才跌倒了。」乾隆一想不錯，也笑了，出了屋門，對守門蘇拉太監道：「備轎，去養心殿。」

……王廉一出垂花門便摔了個狗趴，一個骨碌翻起來，試了試只是膝蓋疼了，別沒事，倒歡喜起來：太監們最是迷信的，人了好運，常常招促狹鬼嫉妒，摔跤子給鬼解了氣也就不再有晦氣——昨兒一跤「自然」，今兒又自然一跤，足證時運不賴。笑著顛出永巷，到侍衛房裡傳旨會議，自到上駟院領了馬，騎了趕往傅恆府，「看」傅恆，並帶給兆惠海蘭察傳旨。

照別的大臣府傳旨規矩，只要一聲「有旨意」，闔府大小人等都得開中門放炮出迎，跪接聆聽，但這裡是真正的相國公府，一般的閎深森嚴，自有的威勢奪人心魄。旨意是傳給兆惠二人的，傅恆那邊只是「看看」，這份「欽差」份不好抖落，不待到儀門，王廉便下了馬。裡頭福康安的親衛王吉保出來問道：「是王廉啊！有什麼事？」

「咱是奉旨來的。」王廉看了看王吉保，還不到二十歲年紀吧，已經是八蟒五爪袍子雪雁補服，留著小鬍子一錚勁，一睨一睥都帶著小瞧人的神氣，咽了一口唾笑道，「主子要見兆軍門海軍門，立即就去養心殿見駕，我還要見見傅中堂，看看病勢兒，好回去稟主子爺。」

王吉保審賊似的上下打量王廉多時，一笑說道：「你照鏡子看看，臉上一塊青一塊紅，額角還鼓起個包，真的不像好人！兆軍門海軍門跟我們四爺去了尹繼善府。我們老爺除非皇上有旨要當面宣，現在不能見人。來，我帶你見我們主母。」說罷，帶了王廉逶迤進了西花廳隔壁的書房來，王吉保先進去稟了，便聽棠兒在裡邊道：「既是萬歲爺派來的，快請進來，我上不適，不能迎了。」王廉這才進屋，低聲述說了乾隆看問候的旨意。

棠兒扶著椅背艱難起聽了，說道：「賬房封二十兩銀子給王公公吃茶——我也發熱，上無力，不能給主子叩安了……煩王公公回去上復皇上，傅恆昨個兒起一直昏睡，脈息也弱。昨晚半夜醒了，還說夢見了主子說話。太醫說這場雪只怕於他子有礙，要能到立春，氣復盛，就能添三分指。請皇上自己多保重，不要為傅恆的病多分心……」說著心裡酸楚眼圈已經紅了。王廉見銀子送過來，忙打千兒謝了賞，說道：「太太放心，皇上福氣大，傅爵相也是大福人，佑護著些不妨的。要需用什麼，早就有旨意的，待給我，我就能給您效勞……」正說著，隔壁的家人胡克敬過了這屋，這也是福康安的小廝，也已是六品服了，垂手向棠兒道：「太太，老爺醒了，聽這邊皇上派人來看，請過去說話。」棠兒點頭，由兩個丫頭攙著，將手一讓，請王廉到花廳去——花廳書房是打通了的，兩邊夾著兩道屏風，王廉由人導引著，小心翼翼繞屏過門進了花廳。

傅恆雙眸半開半閉，仰面躺在榻上，臉蒼白得像天將亮的窗紙，面十分平靜，像是在認真思索著什麼，又像在回憶自己壯闊波瀾的一生，聽見王廉進來，角翕了一下，竟帶出一微笑，極低地極清晰地說道：「是王廉啊……坐吧。有幾句話，就幾句話，趁我心裡清楚，你轉奏皇上，我……沒有氣力再寫摺子了……」

「我是王廉。」王廉答著子半坐到榻前瓷花墩上，像是怕驚了傅恆，又像怕驚了自己，小心翼翼說道，「謝六爺賞座兒。主子委我來瞧瞧，六爺有什麼事兒，缺什麼東西，只管告訴我，我準能一字不拉回奏給萬歲爺。」

傅恆乾咽了一下，結著說道：「我夢見主子了，主子好，我真歡喜。代我給主子再請個安……」王廉欠說道：「是……六爺放心，這回我替六爺請安，趕明個六爺康復了，請安見面的日子有著呢！」傅恆不答這個話茬兒，自顧接著說道：「一件事是，西北駐軍事權要統一，一個天山大營，一個蒙古察哈爾駐軍，一個西安大營駐軍，還有準葛爾駐軍、哈駐軍……過去各有統帥，兆惠海蘭察雖是有名戰將，只是在地和雲貴川聲高，沒有掌握過這大局面。阿桂在軍機掌總，原是阿桂去前線最好，可主子邊萬萬不能沒有阿桂——這個話要——阿桂不能久在前線，無論兆惠還是海蘭察，主子要給他權，各路人馬、糧秣供應都調得，升降黜殺有權，權出於一才——要知道……和卓的事和準葛爾的事是連著的，西北通著外國，又信的***，這個仗不是容易打的……」

說著，他便息，王廉趁他休息，便在椅上複述他的話，也虧他好記，一句一頓，竟說得一字不拉一字不多。傅恆滿意地一口氣，接著說道：「和卓人崇信***教，人民善良、團結，比漢人乾淨，一人有事八方援助。一味軍事痛剿不是上策，要剿並用。地回民更要安防著外串連，不妨由五爺出面，修一下牛街禮拜寺……要知道，天下回民是一家……就是和卓部，霍集占兄弟也並不全然一心。不服我天朝法統，自外於朝廷的，想立什麼***汗國的要剿，其餘平民要、要宣布朝廷的德音——這是軍事上的事，求主子察留意。」

待王廉複述了，傅恆徐徐又道：「吏治上的事折裡頭已經寫了，有兩條補的。一是刑獄，要守住秋決這一關，萬不敢殺錯了人；二是錢糧，要守好春秋兩季，防著急征暴斂，防著八月十五主佃算賬時民事究端；三是鄉試、會試科取人才，主考遴選極要。這話劉統勛在世時候我們反覆談過，什麼時候人命司也婪取賄賂、秋季糧倉上場胥吏榨得人過不得；什麼時候公開賄賣試卷、人才競進路子堵了，人才就會流向盜賊，就到出大事的時候了……」

王廉聽著聽著，立刻覺得不安了。棠兒在一邊也皺眉頭，這些話都由太監轉奏乾隆，無論如何也是不妥當的。王廉嚅一下，剛說了句「中堂太勞乏，這麼要的話，待神好些，當面——」沒說完，見棠兒擺手，便止住了。棠兒對傅恆道：「王公公是奉旨來看看你，這些軍國大事代奏著不合規例。我在你折里再添補個夾片，細細的你再斟酌，奏上去更好。王公公只要回去代你請聖安，就說還有夾片奏上來就，這麼著可好！」

「是我糊塗了……糊塗了……」傅恆驀然憬悟了一下，竟張開眼看了看王廉，略帶失地又閉上，「我是夢見主子，想說這些話……王廉去奏只會給他招麻煩……給賞王廉銀子。且請去回旨吧……」

[1]

「環」，即楊玉環；「燕」指漢代名妃趙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