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堯算計著乾隆要召見自己和于敏中安排春闈的事，一連幾天在軍機守著，卻都沒有單獨進。軍機紀昀和于敏中兩個大臣班倒，都是和著六部員一同接見議事。他心裏還在為有人暗算自己忐忑嘀咕，想窺探乾隆的心思意向，但與兵部的人進去，說的都是兆惠海蘭察進軍和阿桂的駐節關防，某該架橋，某道路要修整，**要防，營應更換，淡水怎樣供應諸事，有時和戶部進去，說的又是災饉賑濟，河防漕運春耕種糧牛一類。乾隆顯得很累，滿臉倦容聽了，或允或不允一句話就了事跪安，幾次想會議之後單獨留下，苦於自己沒有要公務奏對，看看乾隆臉，只好隨眾退出。

這日召見工部員，由紀昀帶著引見，王八恥到軍機傳旨：「著李侍堯一同進來。」李傳堯正在大夥房吃早飯，聽見旨意丟下碗便起出來。紀昀已經等在門外，上下打量一眼李侍堯，笑道：「才進京幾天日子，怎麼瞧你沒了機靈氣兒？像是有點忡怔，再不然就是沒睡好覺？趕把李大人的朝珠取來！」李侍堯這才覺得了，忙從太監手裏接過朝珠掛在項上，一邊隨紀昀走，口裏笑道：「在外頭沒上司，在這裏沒下司，凡事都得自己心料理……上回遞牌子忘了帶牌子，虧得了高雲從撞見，才算進了乾清門。」

「這就是京和外的分別。」紀昀點頭道，「這裏一個小章京就是四品，放出去到地方就不得了，在軍機想吃茶得自己提水，服髒了得自己洗！所以有『進京的和尚出京的』這一說。你忘了戴朝珠，那年白雲觀道籙長張真人也是的，走道兒上一提醒他慌了神，怕見了皇上失儀。我說你不是能驅鬼傳狐調遣神將麼？打一道令牌，著六丁六甲神將速速把朝珠取來就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一臉詼諧又說又比，李侍堯和兩個太監聽了都笑。因見工部侍郎陳索文和寶源局、河道渠、**局、管理街道衙門的幾個司都站在養心殿垂花門外等候，便站住了，問道：「這不是索文嘛——你們王司空沒來？」

「王司空出缺丁憂了。」陳索文因這裏是苑地，不便行庭參禮，帶著幾個司一躬為禮，笑道，「如今是黃克己署理工部衙門。他去奉天查看太廟修繕工程去了。廷請旨由我帶著來見皇上。」紀昀一笑即斂，肅然說道：「進見罷。」便帶著眾人魚貫而，由王八恥引著進東暖閣跪了。

但此刻乾隆卻不在殿中，王八恥只說了句「各位大人跪候，主子時就來」便挑簾出去了。幾個人跪在八寶琉璃屏前也不敢談說話，四個司大約還是頭一次到這個所在，悚息屏聲伏在地下大氣兒不敢出，陳索文垂頭長跪目不斜視，李侍堯皺眉想著乾隆不知問什麼話，自己又該怎樣回奏，只有紀昀放鬆些，隔簾著院中融融的，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滿殿太監宮幾十個人，各按職事方位立定，靜得連檐前雀鳥啾啾聲都清晰耳。一時聽見王廉在迴廊轉角說道：「主子回來了，茶水巾侍候！」接著便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進來，雜沓響，似乎不止乾隆一人。幾個宮也起來，躡著腳步打熱水涮巾，端參湯。連紀昀在幾個臣子忙都低伏了頭。聽著太監挑簾聲，乾隆青緞涼里皂靴踩在金磚上鏗鏘的橐橐聲，紀昀以頭輕輕地，說道：「臣等恭候萬歲聖駕！」

「紀昀已經來了？」乾隆說道，「你是工部的人吧？——免禮，都進暖閣來吧。」因為離得近，乾隆的聲音幾乎就在頭頂，紀昀、陳索文忙叩頭答「是」。抬起頭時，乾隆已經揩過臉，示意不要參湯，把巾放在銀盤子裏，進了東暖閣里。幾個人著他背影又磕頭謝恩，方才起趨步，見乾隆擺手示意，小心翼翼斜簽著子坐了木杌子上。陳索文覷著眼看，乾隆已經盤膝坐了炕上，正好目也掃過來，忙又低了頭。乾隆一笑，說道：「今兒外頭風和日麗，連著幾夜沒有睡好，到花園走了走，看幾個阿哥練布庫，朕也跟著疏散了疏散，這會子倒覺暢快了不——顒琰、顒琪、顒璇、顒瑆、顒璘——你們幾個進來。」只聽窗外顒琰的聲氣答應一聲，接著幾個阿哥裳窸窣走進來，向炕上打了個千，一齊退後跪在隔柵子下面。暖閣里頓時便顯得有點人滿為患。

人們著乾隆，等著他說話，但乾隆一時卻沒有言語，臉也變得有點不快，良久才道：「做什麼腳步這樣輕？一頭是你們的皇阿瑪，一頭是外頭辦事的臣子，躡手躡腳的全然沒有皇家阿哥的雍容氣度！再說了，紀昀也是你們毓慶宮的書房師傅，怎麼大樣得連個禮也不行，一句問安的話也沒有？嗯？」

他聲音雖然並不嚴厲，但挑禮挑到這個分上，連紀昀也是頭一遭遇上，李侍堯和工部員們更是聞所未聞，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子，心頭突突跳，手心裏都出冷汗來。幾個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臉，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紀昀腦門子上也沁出一層細汗，他素知乾隆家法與康熙一脈相承，臣嚴於外臣，宿衛近侍嚴於朝臣，子侄嚴於外戚——愈是己親近，揆撰禮愈是苛酷。要阿哥氣度雍容，給師傅行禮原本無錯，但這樣挑剔到當眾，無論禮的和行禮的何以堪？眼見阿哥們試著起要謝罪行禮，紀昀一急，忙離座跪了賠笑說道：「爺們偶有失慎，是因為見了君父慄慄敬畏不敢造次——這是何等樣尺寸森嚴之地，又是會議政務之時，臣焉敢坦然禮？請皇上免了臣局促不安之苦——各位爺，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你們都是三歲認字，六歲總角教。天地君親師，『師』在五常之，豈能輕忽怠懈？讀了書若不養氣修德，就會變得自大輕狂，比之無知還要令人厭憎——既是紀昀求，那就下不為例吧——今日回去作文，題目是——」乾隆想了想，「《克己復禮為仁，斯善莫大焉》——可聽著了？明日把窗課本子進呈覽！」

「是！」阿哥們如蒙大赦，一齊叩頭謝恩，「謹記皇阿瑪聖訓！」

乾隆這才霽和了，看著陳索文道：「你陳索文？」陳索文余驚未息，一愣之下忙離座時乾隆笑著擺手道：「坐，坐著奏事，都這麼鬧起虛禮來就辦不事了——你是今年夏天引見到部的吧？」陳索文見乾隆隨和如同家人，這才鎮定了些，躬回道：「是。」乾隆偏著臉想了想，又問：「福建布政使有個陳索劍的，你們是一家的吧？」

「是，萬歲爺記得不差。陳索劍是臣的胞弟。」

「好嘛，你父親教子有方，兄弟兩個一為方面大員，一為朝廷卿貳之臣。」乾隆點頭笑道，「這不多見。」陳索文聽皇帝提到自己父親，忙離座叩頭回奏：「這是皇上如天之恩，臣家祖上積德，遂能仰邀聖朝雨，得侍於堯舜之側——更有回皇上的話，臣父陳模祖於臣弟產後六月已見背於世。臣與索劍自失怙，全賴母親紡績窮洗過活，苦節持使我兄弟得以人，至今已四十年。今兄弟朱紫朝貴，母親未進誥命，幾次申報請予旌表建坊，都無下落……」說著已經沁出淚來。乾隆聽著便看紀昀，見紀昀微微搖頭，因道：「這個事禮部有定例規程的。下去詳明寫奏章給紀昀，自然還有恩旨。你們黃仕郎尚書從奉天回來再奏。」他掃視眾人一眼，說道：「說差使吧。」

按工部乃系六部最末一座，雖說都是「部」，就按職權責任而言，遠不及吏禮刑兵戶諸部那般繁衝要。大約是冷衙門的緣故，唐代乾脆就冬，尚書就冬尚書，侍郎就冬侍郎。清沿明制，工部的權已經大得多，管著河工、水利、海塘、江防、渠、船政、礦、陶冶，什麼屯田、營作、修繕、柴炭、橋樑、渡口、漁輔、漕運、舟楫、軍作坊、造錢工場……大到民生國脈，小到蒜皮，但沾一個「工」字兒就和工部干連。其餘五部的要缺員和尚書侍郎大抵都要先在這個薄荷油衙門先磨幾年，磨得什麼都懂，什麼都能敷衍而後就升遷出去。就它本衙門而言，實在是既沒有權也沒有錢且沒有木鐘可撞，離不了它又沒有大施展餘地的冷曹部。所以陳索文奏事只揀著乾隆關心的河工漕運、屯田水利、**工場幾件細說，又讓管理街道衙門說了拓展圓明園拆遷民居需索銀兩的形。

李侍堯在旁一邊聽一邊心裏算賬，這些用工支項太浩大了！單是拆遷民居一項，就耗用了四百萬銀子，佔了其餘各項總和還要多，到底是天家京城氣派，這要放在省里，真是連想也不敢想……紀昀卻在心裏一筆一筆加減算著輸贏賬，和戶部支出銀項相互印證，時而點頭，時而詫異。大約一頓飯工夫，幾個司說完，陳索文接著又奏：「紅果園向西約百二里，原是飛放泊外道。那裏原是有一座玄廟，自從康熙朝偽朱三太子案子之後已經傾圮，這幾年忽然香火又旺盛起來，善男信每天有幾千人進香。這裏正當圓明園西門，工部去拆，上萬的香客跪地攔阻。順天府的衙役家屬也有信民。工部前任尚書王化愚擔心拆激起事端，說暫時留著，待請旨后施行。現王化愚丁憂出缺，黃仕郎出差去了奉天，請萬歲旨意裁奪。」

「唔——玄廟？」乾隆一邊聽司回事，一邊執筆在紙上點畫錄記著什麼，聽到這裏停住了，問紀昀道，「玄廟是正祀還是祀！」紀昀忙道：「回萬歲，玄為上古神，又稱九天玄，俗稱『九天娘娘』。黃帝戰蚩尤於逐鹿，玄下降助戰，制夔牛鼓八十面，遂破蚩尤。載在《黃帝經》，是正祀。不過既已傾圮已復興旺，其中難說沒有別的原故。方今京師直隸盛傳天理邪教，往往借廟借神倡言造，名為祭神，其實假神道傳布邪教以售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了筆，沉思著說道：「朕年聽聖祖說過，偽朱三太子楊起隆的巢就在紅果園，在藩邸也聽鄔思道先生說過周培公平息吳應熊變的事。這件事你奏得好——李侍堯。」

「臣在！」

「這件事不要順天府辦。你已經署理步軍統領衙門，這是你九門提督的應份職事。」

「是！臣即日就去查看！」

「查看一下回奏。」乾隆說道，「如果真是應祀正神，不許驚擾，由禮部派員祭祀，頒旨另選新址遷廟——其實園子外邊有座廟護門也未嘗不好。如果是邪教借廟煽愚民，聚眾有所圖謀，那就不單要拆廟，還要捕拿追究徒，以肅視聽。」

「是！臣查明之後立即奏明請旨！」

乾隆頷首吃茶，回到了本題：「一條是造**，是兵部監製，開礦用的，西路軍事和福建水師軍用火槍火炮用藥，蠟封要再加厚些，要與民間制竹用藥有所不同。安徽和雲南銅政司有題本發給你們看，那裏梅雨季節**，一庫一庫地壞掉，翻曬炒干后炸力也弱。一條是寶源局制錢，是戶部監製收管。廣州送來錢樣，那裏流到市面的錢都是私鑄的，又薄又輕，這是怎麼回事？戶部要查，工部也要查。李侍堯寫信給孫士毅，讓他查明據實回奏。」李侍堯忙答應一聲：「是！」陳索文道：「如今制錢造得太好了。銅六鉛四化出的錢鋥亮金黃，民間多有收集乾隆錢熔化了再鑄銅的。雍正爺的錢是銅四鉛六，字畫是差了，卻杜了這個弊端。日本國沒有銅礦，海上流出去的為數不，都是先從福州私運臺灣，再轉運日本，雖說有定製，每船攜帶不得超出二百四十斤，其實查獲的不到一。造圓明園用銅更多——銅礦銅產翻了兩倍仍是不敷使用。以臣愚見，不如制錢仍用先帝法，銅四鉛六，是差了，字畫也稍有不清，但用這錢私鑄就不合算。日本國私運回去，來中國買貨仍舊又帶回來。似乎這樣更便利些，伏惟聖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