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絕大的民生政務,陳索文的建議可說頭頭是道。旁跪的五位阿哥,儀慎郡王顒璇常到四庫全書編纂房借書,和紀昀混了,二人也曾說過錢法之弊,只是沒有這樣徹見底。聽到這裏不看父親臉,又掃視幾個臣子,恰與紀昀目一,忙又閃開來。紀昀因也聽到有人在乾隆跟前搗鼓自己小話,不敢貿然發言,指顒璇附和一下,但顒璇等人早奉有明旨,聽政學習,不得妄加議論,只好低了頭不言聲。
「不要輕易更法。」乾隆沉默移時,低垂著眼瞼說道。剎那間,人們覺得他平日議政時那種神流移奕奕煥發的神采消失殆盡,顯得有點老態龍鍾,倦怠得說話也帶了悶聲,彷彿在緩重地嘆息:「先帝有先帝的難,有彼時的勢。比起來,還是聖祖的錢法才是常之道。乾隆錢已經用了近四十年,如今為了省銅,忽然改了銅四鉛六,差了,字畫也不好,流通民間,老百姓用不慣也看不慣,容易起疑慮的心思。即你們說的也是實,一來外國用乾隆錢,也有個仰慕向化的意思在裏頭。況且日本琉球爪哇暹羅諸國人,盜運銅的不,一個乾隆子兒能換三十枚本國錢,誰捨得熔了造皿?二來銅匠化錢鑄,畢竟是私鑄,拿住了是要斬立決的。錢度這個人是殺了,他雖人品不端,整頓錢政還是不錯,這上頭的折耗也有限。現在用銅最多的是圓明園,正出正的國家大事。待圓明園告竣,這場開銷也就沒了。所以缺銅是一時的,只要防著銅礦上小人作聚眾不規,還可再加增工人,多開掘些也就是了。」他長長噓了一口氣,加重了語氣又道:「紀昀那裏集著不制錢,歷代的都有。你們可以看看。但凡治化盛世、太平景、國運隆昌,制錢的就好,分量就重。到了民生凋敞天下傾盪烽煙四起時候,錢就製得又輕又薄——這裏頭有個治興衰的大題目,不是省銅費銅的人事。」
暖閣中十幾個阿哥大臣,原是都覺得陳索文之建議條陳有理有據剖析詳明。初聽乾隆駁議,誰都是一臉的「唯唯」相,心裏卻都不甚佩服。及至後來,愈往深里說,愈見乾隆高屋建瓴思深慮遠。陳索文頭一個坐不住,伏地叩頭道:「臣學不純一葉障目,聆聽皇上訓誨如撥烏雲而見日月,不勝欽服佩!」接著李侍堯紀昀和工部小臣們也都沒口價稱頌「聖明高遠」、「廟謨高深」、「察微知著」、「鑒今古」……直說得乾隆堯舜再生孔重世。
「好好!你們去辦事吧。工部的差使瑣碎,事事都關乎民命營生。自唐而後,愈來愈為朝廷看重,萬不可輕忽怠墮。陳索文下去把河工上的利弊擬個細細的條陳,呈進來覽。」乾隆被眾人贊得滿面笑容眼中放彩,擺手命眾人跪安,又命,「紀昀、李侍堯和顒琰留下接著議事。」
於是眾人紛紛跪辭趨出,一陣緩重雜沓的腳步聲后,殿中恢復了寧靜。三個人六隻眼睛盯著乾隆,卻見乾隆笑著起下炕,說道:「外邊天氣這麼好,坐在殿裏太氣悶了,隨朕到花園裏走走,如何?」
這自然是不得的事,紀昀高興得粲然嬉笑,從靴頁子裏掏著煙鍋子,說道:「雖說皇上恩準臣前會議上吃煙,畢竟怕熏著了您。這麼著隨意,皇上也散了步,臣的煙癮也過了——皇上天格真是無微不至!」李侍堯外頭裝矜持,心裏盤算,要不要乘機含而不說外頭有自己的流言?口裏笑道:「奴才還是中進士那年進過一次苑,今兒個這福氣是異數,奴才真是不勝歡呼雀躍!」顒琰按捺著一腔高興,卻是滿臉恭謹,說道:「畢竟外頭冷些,牆兒上殘雪都沒化呢——皇阿瑪還該穿暖些兒。」又對王八恥道:「把皇阿瑪的大氅帶著聽用。」
花園離著養心殿並不遠,君臣父子四人沿永巷向北,過儲秀宮向東踅,坤寧門對面北邊便到。因太尚未正午,永巷高牆遮,地里走還有點涼意,及進苑大門,立時便覺一下子豁朗開闊。但見湛青無雲的天際東南一金烏明艷,慷慨地將灑落下來,宮中金瓦紅牆都融融與與沐浴在一片燦爛耀目的瑞之中。園中翠柏、蒼松、茂竹、萬年青、金銀花、貞子……諸多常青花木老葉幽碧崢嶸蒼翠,無數落葉喬木,雖沒有樹葉妝點,但或如虯龍夭矯,或似蟠螭相結。枝幹杈椏錯,老橫亙盤結,比之樹葉繁茂之時,另有一遒勁雄渾的意味,乾隆一邊走一邊沉,似乎是在打腹稿作詩,又像在思量什麼,幾個人亦步亦趨跟著,一邊觀景,心裏忙揣測著應對乾隆說話。乾隆一直微笑著不言語,繞亭一周匝,忽然轉臉問紀昀:「方才會議,你有一陣子直想笑,是什麼緣故?」
「啊——是……」紀昀冷不防他張口頭一句問這個,怔了一下笑道,「臣是在想,皇上極四十年,春秋鼎盛間已經天下大治,臣鈍駑之材青蠅之志,能附於聖朝隆化之中,名垂竹帛之上,自然不勝榮耀歡洽。」
乾隆不呵呵一笑,說道:「若說你此刻有這個想頭,朕信得及。方才會議時笑,不為這個。」紀昀見乾隆高興,笑道:「臣的心思難逃聖鑒。是因了工部尚書侍郎的名字有趣,又想起和阿桂說過的個笑話兒來,肚裏有點忍俊不。」乾隆笑道:「幾年事冗任繁,不聽得紀曉嵐說笑了。你本是天豁達詼諧人,磨得快和傅恆一樣深沉了,悶葫蘆兒似的有什麼好?有笑話就說,逗朕一個樂子。」
「皇上必定還記得,」紀昀說道,「黃尚書四年前調京後有個夾片摺子,請調鴻臚寺或者是大理寺任卿貳。因為他本名『仕郎』,又姓黃,同年們就給他起諢名兒『黃鼠狼』,恰在工部當侍郎,名兒湊起來仍黃鼠狼——竟是坐定了這名兒!所以一聽他改任就想笑:黃鼠狼上樹(尚書)了!」
眾人一聽都笑起來。乾隆想起來黃仕郎確實當面跟自己訴過苦,那臉吃了苦藥似的委屈無奈相至今宛然在目,聽到「黃鼠狼上樹」,一手加額看天上的樹影,笑得前仰後合:「再說一個,再說一個……」
「下一個是陳家兄弟的。」紀昀一本正經說道,「是他們貢那年,我還沒有進軍機。在傅六爺家吃酒,訥親、阿桂、敦誠、敦敏都在。我去得遲些,在門外聽他們說笑行令,講到場里文章,兩兄弟都吃醉了,要眾人聽他們背文章。皇上記得那個敦誠,最說笑的,在旁邊挖苦,說一個是狗吃屎文章,一個是狗放屁文章。」
說到這裏,眾人想著當時熱鬧形兒都已笑了,紀昀接著道:「……兩下都半惱了,鬧得沸反盈天,不依不饒的。我一進去都拉著評理,又要再背一遍給我聽。皇上,你知道聽這類文章多罪吶——糟糟的聽有人罰我遲到酒,就說了個笑話罵他兩個,逗得大家噴飯一笑也就罷了。」說罷。眾人聽得正興頭沒了下文,不詫異,李侍堯道:「怎麼,轟轟烈烈的,突然炮捻兒了?」乾隆也問:「什麼笑話?」
「我說在家睡覺,夢見了宣聖王[1]
,」紀昀款款說道,「宣聖王說你的文章我都見了,連你的門生同年,寫的那些高頭講章惡臭無比,失忠恕之道,存苛察之心,空言義理命,罔顧國計民生,一類是吃屎文章,一類是放屁文章!我說,『臣愚昧,實在不懂宣聖王的意思。』宣聖王說,『你沒見過狗吃屎,狗放屁?』我趕回禮謝罪,說:『回王爺,狗吃屎乃是臣所見(陳索劍),狗放屁乃是臣所聞(陳索文)!』」
眾人一怔之下隨即都放聲大笑。乾隆正展臂欠,突然憬悟忍俊不得,差點走岔了氣,彎了腰咳嗽加笑。顒琰便忙著過來,笑著給他捶背。跟從的太監們也都笑得打跌趔趄,李侍堯一手捧腹,一手指著紀昀,渾笑得,結結直:「口孽……口孽……也不怕主子笑閃了子……」紀昀便忙著過來要水端給乾隆,又擰巾遞上,說道:「皇上輕易不得閑暇的,臣想逗您痛樂子,不覺就放肆了……」
「無礙的。」乾隆笑過一陣,覺得渾鬆快通泰,說道,「紀昀詼諧,有點像先帝爺手裏的劉墨林。他在世時朕在藩邸,朕也是很重的……」他沉思著,已是變得有些慨:「一晃就近半百年……劉墨林是遭了年羹堯的毒手死的。如今怕也是墓樹已老木已拱了……」這件人事,李侍堯倒是多知道一點,忙道:「奴才去西安給尹繼善送軍餉,拜過這位前輩先賢的住城。墳場護得很好,蘇舜卿也合葬在那裏。奴才還栽了兩株合歡樹在墓前。他們泉下有知,皇上五十年後還這麼著謹念追懷,必定激無地,求報於生生無既了。」
蘇舜卿,紀昀是耳得很了,只道是京師雍朝名,死得節烈,不料是和劉墨林有這一段纏綿凄。見乾隆傷,忙勸道:「李皋陶說的是。臣思量聖上有此一念三界皆知,不但劉某,蘇氏也無比蒙寵不勝榮耀!」見乾隆臉上綻出微笑,忙又湊趣兒:「上次他們幾個翰林挽蘇舜卿,寫詩寫賦的,總歸兒子旖旎長,臣這會子忽然有了警句——此固一時之雌也,而今安在哉!」他靈機一,揚聲誦出這麼一句「警句」,又惹得眾人一陣歡笑。乾隆因道:「你的《灤續錄》朕已經看過。有人說文章詆毀宋儒離經叛道。朕看詆毀宋儒有之,離經叛道則無。它的宗旨是勸善懲惡麼!程朱那一套就沒有可疵議的?名為『存天理,滅人慾』,其實是標榜自家門戶!責備起人來沒完沒了,危言聳論驚世駭俗,其實朱熹自己也算不得甚麼赤足完人。像蘇舜卿,雖然業不雅,一遭踐污就仰藥殉,還不是烈?要弄個道學家,不知編排什麼呢!畢竟他自己心裏是怎麼個臟,真是天知道!」他忽然想起陳索文母親的事,換了正容問道:「陳索文為母親請命的事,似乎你有話要說?」
「回皇上。」紀昀也斂去笑容,一躬答道,「索文母親陳安氏旌表建坊一事,二十年前就報到了禮部。當時禮部尤明堂派人去查,當地有人指證,安氏未嫁之時曾被海寇劫掠挾持四日,贖金放回的。這件事只好放下了。後來陳氏隨單寄來了索文祖母、姑姑和鄰居王嬤嬤證單,指證陳氏過門時確系。臣覽閱之後大為詫異,一來事過四十餘年,家中存有當年婚時見證,此事聞所未聞,二來即當時的婆婆、夫姐妹和鄰居,何由能知是?又為什麼有此一驗?事出詭異,禮部引為笑談,就又放置了下來。」乾隆不駭笑:「他母親當年嫁還有是證言?還是婆婆小姑子證明?」「是。」紀昀說道:「臣心中有疑,即著禮部複查,得知竟確有其事——是安氏被劫贖回,陳氏即還帖退婚,所有親朋好友左右鄰舍無人相信未遭污踐。兩家姻親為此反目,訴到彰州府也無法決斷,兩造人一造拒婚,一造要嫁,鬧得沸反盈天舉城皆知。陳安氏急之下,白日素闖陳家,說:『陳家不要我,是怕我已經破了子。外邊我現今又是這個名聲,又要經府,我已經走投無路。人清白不清白一驗就清楚,與其在外頭丟人現眼,不如在婆婆姑嫂間斷個清白,請鄰居王媽媽作證。』——說完直室解,驗明正清白……一場轟轟烈烈的熱鬧傳言頓時消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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