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都當是一段笑話，紀昀繪形繪鋪陳渲染，說得驚心魄，連乾隆都聽怔了，半晌才問道：「既是如此，陳安氏原本清白，又苦節數十年課子名，為什麼不能旌表？」紀昀嘆道：「太潑辣了……部里幾次議，幾位老先生都說，此事難以置信，即使是實，也是有貞節無淑靜，不是安分人行徑。聽派人再查，回來說母親一直出富戶為人漿洗補，是當地有名的『大腳婆』。時或也進院幫工……這樣，就更難奏請旌了。我曾和于敏中議起過這件事。他說『名教』上的事，寧可嚴些不可人稍有疵議。立起坊來查出有誤，更掃陳家面。臣想這麼著無論如何都是為索文兄弟好。多窮鄉僻壤深山野林里的人毫無瑕疵終老一世，誰能想起為們建坊表彰？苦節原為守志，何必汲汲去求那個虛名？私下裏也勸過索文，誰想他還是當面奏明了。」

「這可就是俗語里說的了——哪個廟沒有屈死鬼呢？」乾隆嘆了一聲，轉臉對顒琰道，「這都是小事，裏頭存著一個『道』字，你可明白？」顒琰忙恭敬答道：「是。據兒子聽，陳安兩家糾葛各有其理也各有其。陳氏當生死存亡之時鋌而走險，禮部揆也是據理而言，紀昀、于敏中權衡利弊，也都有不得已之。據之於天理，揆之於人，即是道——兒子的見識愚鈍，請皇阿瑪訓誨。」乾隆問道：「難道沒有是非？」「回皇上。」顒琰從容答道，「大事國事須是非分明，小事家事寧可朦朧視聽。要在取於忠恕之道，不以苛察折衡，或能近於中庸。一存偏執之見就難以公允了。」說罷低眉垂首聽訓。

乾隆沉了一下。說道：「也還罷了，卻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見識。你今年整十五歲，正是志學之日。聽說下學只是閉門讀書，朕還是取你這一條，不過，民間有長兄如父這一說，杜門不與兄弟們往來，也就帶了偏執之見了。朕帶你出來，並非你有什麼驚人的好——已經擬定了李侍堯的主考，由他給你擬三十篇文章你作，春闈你下場去考一考。」他轉臉看一眼隨從太監，「你們誰活夠了，只管往外說！」

皇子以公車舉人份試春闈！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紀昀目瞪口呆，李侍堯懵懂發悶傻子似的張口結舌，顒琰那樣老謹厚的人也一臉呆相，都茫然注目這位至尊，不知他葫蘆里是什麼葯。

「朕不是好奇心盛標新立異。」乾隆說道，「不講聖祖、世宗爺和朕，都是辦差辦出來的，經過多大驚大險艱難竭蹶，才領略了人間疾苦世事艱危——你們講，單在毓慶宮聽聽師傅講學，看幾行聖人書，朕能不能手造今日極盛之世？」他凝視著爬滿了藻須樣紫藤的宮牆，似乎思慮極深，瞇著的眼睛幽幽放：「……顒璘年歲還太，顒璇和顒瑆從明日起進軍機參贊行走，學習政務。顒琪朕昨日已經接見，到江南清江視察河務。朕像他們這麼大，早就獨自出外辦差了。朕在高堰，天上雷鳴電閃，大河洪水滔天，暴雨傾盆如注……指揮數萬河工堵決固堤——像你們，見那陣仗先就癱了！在高郵，命王府護衛連斬三名鼓鬧事暴民——像你們，給你們一隻不知道怎麼殺，手都發抖，還要替它念《往生咒》！——朕要那些窩囊廢稀泥蛋阿哥做什麼？！」他突然厲聲喝道：「要歷練！——懂麼？！」

顒琰嚇得渾一個哆嗦，已是蒼白了面孔，要跪，看看父親臉，沒敢。但皇帝問話是不能不回的，因著聲氣說道：「兒子都記下了。兒子下考場也是歷練，能知士人甘酸苦辣，他們來自****，也能從他們口中明了外間世。皇阿瑪，兒子必不辜負您的苦心厚，做一個有守有為的賢王……」乾隆把目轉向李侍堯，說道：「本來，他進考場也不為希圖功名。你是主考，他又沒有舉人份，又不願讓禮部知道，怕場里誤會了，反倒議沸騰。你安排一下，他的墨卷若能過了房師這一關，你就取他貢生，也不必顧全他臉面特意取中。會試過後他就到山東賑災，不要再殿試了。阿哥們平日是不做制藝文章的，你給他出題試做，練一練手，不至於出醜就。」

「如今滿京城都是各地來會試的舉人。」李侍堯這才明白了乾隆「聖意」所在，滿心狐疑消散，一腔忐忑俱安，笑道，「十五爺既要歷練，奴才的意思，文章要做，也不妨和這些舉子們有些個文事往來，會會文寫寫詩什麼的。晚間就住奴才府里，到會試時隨奴才的文辦師爺們進場，餘下的事就好辦了。這麼著不顯山不水平安穩妥，只是委屈了爺些。不知道王爺意下如何？」顒琰整日憋在宮裏，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妄言，和別個阿哥一樣，外面上尊榮鮮，其實如在囚牢，不得李侍堯這一說，已是聽得喜，剛要答應，乾隆一擺手道：「怎樣安排都不委屈！——你們下去自己商量。去吧！」

顒琰隨著李侍堯退下去了。乾隆回頭吩咐王八恥：「你們退到園外去。」說罷，向亭旁走去。紀昀愣了一下，驀地一個念頭升上來，皇上有要事要和自己說！此時也無從揣測，屏息穩了穩神快步跟了上去。走在乾隆側畔，不時用目睨著他的神。

乾隆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緩緩移著步子在一片萬年青花盆擺的卐字不到頭花架間徜徉，末了在亭石階前站定了，抿著一聲不言語。這裏北邊是一帶花房，因天氣晴暖，房頂的草苫都卷揭了起來，一排的暖牆上匝匝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景花卉，吊蘭、海棠、西蕃蓮、仙、雲竹、墨西哥仙人掌、荷花令箭、月季、玫瑰、蝴蝶花，各各樣的草藥都分圃栽種，在下湛青碧綠鬱郁蘊蘊，艷不可方。更有叢梅、館梅，或箭枝茂生，或椏柯錯、新苞如豆，、白、黃蕾艷橫陳……都灑了水的，映著日像鍍了一層明的琥珀，顯得異樣神。紀昀正看得目不暇接，乾隆在旁笑問道：「紀昀，你進軍機多年頭了？」

「啊，回皇上。」紀昀忙道，「連同進軍機學習行走，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是一世。」乾隆隨手掐一段骨節草，在手指上捻著把玩，又問：「你今年是多大年紀了？」

「臣今年犬馬齒五十又六。」

「唔。看上去子骨蠻好的——朕知道，你不甚進穀食的，照舊還是吃胙？」

紀昀滿面賠著笑容，心裏提著勁回道：「食谷者生，臣哪敢不進穀食呢？《左傳》裏又講『食者鄙，未能遠謀』——所以搭配著進食。先時初宦途，薄俸不足食，先孝賢皇後娘娘特許臣隨侍衛們進食胙。其餘軍機大臣都沒有榮與這個恩典，日子久了，也不好吃得太實在。如今只初一、十五兩日吃，以示敬誠不忘本，其餘日子當值，就在軍機大夥房就食。」

乾隆含笑點頭，說道：「能不忘本就好。倒是『不好吃得太實在』說得有意思——阿桂和你同歲吧？」紀昀道：「阿桂比臣小一歲。」乾隆漫步走著，大麗花，龍鬚草，又到玫瑰叢前扯過枝條嗅那花蕾，直起子踅到一片空場上，石凳子，覺得不涼，就地里坐下了，又問：「這是什麼地方？」紀昀不知他問話用意，便道：「是花園。」乾隆一陣笑，「你和朕打模糊兒——朕問這片空場，這月臺是做什麼用的。」

「皇上，這是拜月臺呀！」紀昀加了小心笑道，「每年八月中秋，苑都要在這裏團會拜月，臣等也常常蒙賜榮與的……」乾隆凝視著那座半月形石砌的月臺，因為年深月久，月臺上的石桌石凳，拜月用的石案腳下，沿落地的石基上斑斑駁駁都是暗紅的苔蘚，還有不知名的枯藤，無聲地沿著牆基，彷彿要向人訴說什麼。許久，他嘆了一聲，說道：「這個地方出過一件大事，外間的人絕知道。康熙四十六年，聖祖爺在這裏家筵拜月，八叔、九叔、十叔、十四叔是一撥，二伯伯、三伯伯、十三叔又是一撥，就在這裏窩裏炮，大打出手……」他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笑容，徐徐說道：「為說笑話說惱了的，尊也沒了，臉面也不顧了，那份子天潢貴胄的雍容華貴溫文爾雅都沒了，有的打，有的罵，有的吵有的，十叔打得頭破流，十三叔當場要撞階自殺……六十多年了，一晃過去又是今日。朕每到這裏總不想起這件往事……」

紀昀的心一下子沉落下來：熙朝九位阿哥王爺為爭嫡反目為仇，魚龍翻覆雷霆大作數十年才得平息，他自讀雍正的《大義覺迷錄》就知之稔了。卻不知這方寸幕後還有過這樣一場鬩牆惡鬥！但他此刻更不知乾隆因何提起這段往事——這是國家不幸，也是家醜，怎麼回話呢？

[1]

宣聖王即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