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天乾隆都宿在養殿容妃的寢宮裡,他想趁著元宵節前政暇公餘好生鬆散一下綳得太的心,紫城西半邊無論翻哪個宮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監聒噪,又是「撤燈火,撤千兩(鎖)」,又是掃地,年節期間各宮妃嬪串門閑話,見面互道年喜問安。聲氣兒雖都不大,又遠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慣了,醒得早,再聽見這些靜,想再夢睡個回籠覺比登天還難。容妃這子比別個「主兒」另有一樁好:房事上頭不甚兜搭,得寵不恃寵,得淡淡的各自隨意。不像別的人那樣,只要他醒著就千方百計扭,「請皇上龍馬神,再……」弄得人神昏,因此,倒得兩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時牌才起,和卓氏早已醒得雙眸炯炯,躺在他邊看著蒙蒙清亮的窗紙出神,見他著,也忙起來侍候洗漱,用過早點,就大座鏡前請乾隆坐了,在旁邊給他梳理髮辮。乾隆見覷著眼用纖指在頭髮里撥弄什麼,笑問道:「看見白頭髮了麼?」
「是,一大()的。」和卓氏孩子氣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們都留辮子,額頭上的頭髮又剃掉了。這不好看,不過看慣了也沒什麼,想起來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為什麼不下令不要這辮子?——我把它拔掉——好、嗎?」
乾隆微笑著一擺手止住了,嘆道:「這是祖宗家法,沒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這滿裝。太后,還有那些王公親貴沒一個不反對的,要革,沒準兒就把我這皇帝給革了!滿洲風俗人剪髮是大忌,剪掉頭髮就是說不的丈夫了。男人要留辮子剃頭,不剃頭就是要死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就像你頭頂上的真主一樣真。」乾隆緩緩說道,「日後我帶你出宮,在街上能看到理髮匠剃頭的擔子,一頭擔著火爐子熱水盆,另一頭是個小屜桌子。」他拍了拍和卓氏的妝臺,「樣子和這一邊有點像——上邊著一鐵條,那是一點用也沒有——你知道是幹什麼用的?用來掛割掉了的人頭!」
「啊!」和卓氏輕輕驚呼一聲,手一,幾乎掉落了木梳,「這麼殘忍的?」
「不是殘忍,是殘酷。」乾隆悵然說道,「要漢人剃頭,不剃就割頭掛在鐵條上。這『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不梳辮子就是不服從新的王朝統治,就要宰羊一樣殺掉他!這是政治,要讓漢人從心裡到全都明白,他們已經換了新的主人。單是揚州一個城攻下來,十天裡頭就殺掉了三十萬漢人……所以我要以寬為政,時間能洗掉恥辱和仇恨,百年過去,不能回首也就回首了。」見鏡中和卓氏玉容失,拿著木梳忡怔,乾隆噴地一笑,說道,「這都一百三十年過去的事了,你這是怎的了,嚇得這樣?我們一道去太后那請安,好麼?」
和卓氏勉強笑笑,用明黃絛在乾隆辮梢挽了個花結,又鬆鬆地把漢玉絡子系在乾隆的臥龍袋邊,退到一邊說道:「我跟從主人去。」芍藥花兒在旁道:「奴才這就吩咐他們備輦。」
「不必了。」乾隆站起道,「朕同貴妃散步過去,你跟著侍候就是。」
「喳……」
三人出養殿看時,太已經出來,只是宮牆殿房櫛比鱗次擋著,下頭寒冰冷,宮牆上黃琉璃瓦罘罳銅馬頭都映在初升的日中,金燦燦明晃晃輝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彷彿猶豫了一下,見秦從南一路小跑過來,便問:「有什麼事麼?」秦跑得有點接不上氣來,微說道:「太后老佛爺奴才傳話,老人家要到花園裡頭悠悠步兒,請皇上不必過去請安。和卓氏預備著,呆會兒慈駕到養殿來坐坐,早膳就在這兒用,不要那麼多禮數,隨分就好。」
「是。」乾隆聽了略一躬答應,又對和卓氏笑道,「看來你廚子做的手抓羊對了老佛爺脾胃了,芍藥兒去傳旨廚子們用心結,侍候老佛爺用了有賞——完了還到花園侍候。」「喳!奴才領旨!」高芍藥兒喳地一跪,飛也似去了,秦便知乾隆要到花園,哈腰側帶著乾隆和卓氏趨北而行,由北五所夾道近路而西,踅一個彎兒便是花園東門了。
乾隆一進園子便知太后還沒到。偌大的園子里空落落的,只有欽安殿丹墀上幾個老太監抱著掃帚悶頭認真地掃地,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隨乾隆漫步朝坤寧門走著,不問道:「博格達汗,為什麼他們不向您行禮?」
「他們啊……」乾隆微笑著說道,「這都是侍候過康熙爺的老人兒,最小的也六十多歲了,一多半還是又聾又啞,眼神神氣兒都不中用了。再說我從來不這時候來逛園子,也不走這個偏門,他們也想不到是我。」
「他們都是聾子、啞?」
「是啊,」乾隆笑道,「這有什麼稀奇的?聖祖爺晚年宮裡鬧家務,有些事不能傳出去,所以刺得他們聾啞了,就在這裡照料一下花園子養老。」一回頭見芍藥兒也跟上來,便吩咐:「朕和貴妃散步,你們這瞧著,老佛爺過來知會一聲。」因見和卓氏站著不,手指西北說道,「我們到千秋亭那邊,太曬著暖和,那邊花房也好看——你怎了,有點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一邊跟著乾隆緩緩移步,說道:「今天早晨聽到了太多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見到更多的事……比如說刺聾人的耳朵刺啞人的嚨的……」乾隆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說道:「你是個麗善良的公主。又生長在域外,有這想頭不奇怪,人離開政治和戰爭遠一點有好,所以我一見你就說,不許你干預政務。慢慢你就慣了,就明白華夏,嗯……這個文明和我們是大不一樣的……」他沉著,回指著東邊說道,「我們剛才路過那五座低矮的宮房,曾經囚過一位皇太后,人們擁護的兒子作了皇帝,卻不承認母親的地位,把在那裡幽二十年,待到的兒子見到,已經病膏肓雙目失明,牽著兒子的服說了一句話『兒子長大了,我死有什麼恨?』就此一慟而絕……」乾隆說著聲音也抖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住腳,站在欽安殿丹墀下不言語。
「那邊,」乾隆又指西北角,「那一重華宮,那裡邊曾經有個太子,在裡邊躲藏了七年,連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兒子!因為,他的母親不能保護他,別的嬪妃為了自己的地位,寧可皇帝沒有兒子,會隨時害死太子……直到他長人,才有人告訴老皇帝,父子天,那孩子一見父親就撲進他的懷中……」乾隆說著,眼中已溢滿了淚,又指南邊,「我那裡養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朱厚照,是個不務正業荒無度的昏君。一個夜裡,七個宮用繩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們沒有功。」乾隆口角帶一獰笑,「黑地里繩子打了死結——你想想看,皇帝是什麼樣子,宮又是什麼樣子。」和卓氏臉蒼白得毫無,慄著說道:「皇上,您別說……別說了……我……害怕……」「聽聽這些有好。」乾隆鎮靜地拍拍的肩頭,緩重地說道,「我說的那都是昏君當朝出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大清建極之後只出過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個隆科多的軍機大臣,帶兵闖進暢春園紫城搜查宮掖,雍正爺一道旨就圈了他。這也已經過去五十年了。說給你聽是要你心裡有數,這裡是天下四海萬的機樞,不同於民間,更不同你家鄉那般山清水秀清淺明朗,警惕戒備些子有好。」乾隆一笑,「你是個一眼能看到心裡的人,不會有人傷害你,何況有我在!」
正說著閑話,忽然聽見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帶有嬉鬧人聲。二人尋聲去,一帶竹林擋得嚴嚴實實,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樣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嘰嘰呱呱說話的,影影綽綽的都不甚清晰。乾隆側耳聽了一陣,一邊拾級上著石階,笑道:「這是才進宮的小太監了。在重華宮裡聽大太監**。大概年節管得不嚴,都溜到花園子來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玩的。」說話間踅過竹林,果然見是十幾個小孩在空場上玩,卻不是捉迷藏,大的約可十一二歲,小的只在七八歲上下,有的盤起一隻腳蹦來蹦去撞著「鬥」,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風葫蘆,還有七八個人圍一堆兒在看什麼稀罕。乾隆看時,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監爬跪在地上,在畫著什麼。孩子們誰也不認得乾隆,沒有理會他們,饒有興緻地圍著老太監指指畫畫,七八舌議論:
「這是乾清門!」
「這是慈寧宮!」
「這是個人,怎麼沒穿子,條條的兩條,像個妖!這人有辮子是男人——也沒穿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駁:「外頭大閨也有留辮子的,你怎麼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著畫兒道:「你看,他當中沒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麼?亮出來我看!」一陣鬨笑中一個孩子問那老太監:「嘿,高瘋子,你日畫的什麼玩藝兒,是男是?說!」
乾隆這才留意,澄瑞亭前這片磚地上到都是畫,有宮闕樓門,也有男人,歪斜扭曲甚無章法,有的畫痕新舊重疊,有的已被腳踩得漶漫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監,約莫六十歲左右,髮辮散,後腦勺兒黏得氈似的,前額的頭髮足有三寸多長,垂落下來遮了半邊臉,手裡一片裁畫線用的石,直勾勾的眼睛看著地,抖著手歪歪斜斜地畫。剎那間,乾隆覺得他面,尋思了一下,又搖搖頭。
「老不死的,不說話!尿他!」一個孩子大聲道。這話立刻逗起一群人興頭,連散在一邊的小太監也湊過來,大家袍解子掏出小,站得遠遠的努著勁兒齊向老太監上撒尿,老太監頓時頭臉上淋淋漓漓都是尿子。大冷天兒這般惡作劇,乾隆本來微笑著,一下沉了臉,正要喝止,小太監里不知誰喊了一句:「秦公公來了!」轟然之間一齊如鳥散,撒丫子跑得一個不剩。乾隆轉,果然見秦大步過來,知道是太後到了,不等他說話,扯了和卓氏回,一邊走一邊吩咐:「這是哪宮的太監?有病照常份兒醫治,這樣子是什麼觀瞻?人給他剃頭換裳——還有這群小混蛋,誰管的?這麼作踐人,沒**的,跟慎刑司說,連管帶太監,每人賞五篾條!」又問,「這老太監原來在哪宮侍候?朕瞧著見過他似的——」
乾隆一邊說,秦連聲答「是」,小心攙著和卓氏下石階,又道:「這高瘋子是老人兒了,先頭在雍和宮跟主子書房侍候筆墨。主子登極他進來。那時候還是高大庸主事兒,他滿得意兒的,跟了先頭主子娘娘,又跟了現在主子娘娘,又跟鈕貴主兒,不知怎的,跟高雲從犯了生分,說他宮裡頭字畫兒賣,打了一頓攆到北五所掃院子。那年皇上南巡迴來,本來他還能回儲秀宮當差,不知怎麼的就瘋了。任誰見了不說一句話,就趴地上畫畫兒,多年都這樣兒……別的奴才就不曉的了……」乾隆一邊聽他說,心裡憶著,一時卻想不起來。眼見太后從坤寧門那邊過來,陳氏和二十四福晉一邊一個攙架著巍巍向欽安殿走,後頭跟著一群太監,忙搶步迎上去,代烏雅氏攙了太后,笑道:「不勞生二十四嬸,這麼早的就進來給老佛爺請安了?——老佛爺今兒好興緻!兒子就說帶和卓氏過去請安的。剛剛兒接見過紀昀和于敏中,說得頭昏,就說也到園子里來的,聽您說老人家也來了。這可不是母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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