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康安已經失，忽然又得到這麼一道恩旨，興得子一，掛著淚花的眼睛炯然生，說道，「奴才父親臣傅恆地下有知，必定闕恩涕零，皇上全福康安忠孝兩全！奴才這就去辭別母親，然後到兵部辦理勘合，下午進宮陛辭，再聽皇上面授機宜！」乾隆見他要起，手向下示意稍待，問道：「你是在北京帶兵去，還是用山東綠營？」福康安道：「就用本地駐軍。這是一群跳樑小丑，興大兵於政治不利，驚了百姓，容易生出疑慮謠言。請撥三十枝鳥銃火槍，三十匹快馬。奴才帶家奴星夜前去，會同當地綠營征剿。十日之我給皇上捷音。」

乾隆看著福康安，沉良久才道：「你能懂興大兵於政治不利，看來又有長進。一要打賊，二要護良民，不可殺人太多；三是要有善後措置，想想『宣』二字怎樣做好。即使是小敵也不可輕忽，寧可打慢些，不可失利。你打敗了，也一樣是王法無親，朕不能護你，懂麼？」福康安英俊的面孔凝得異常嚴肅，磕了頭說道：「皇上屢屢教訓，不可狂縱輕浮，父親在世常有過庭之訓，以馬謖趙括為例，擔憂奴才快牛破車，言猶在耳，福康安敢須臾忘懷君父之囑？皇上放心，我願立軍令狀！」乾隆又凝視這個「侄兒」片刻，還想叮囑幾句什麼，卻道：「你跪安吧，紀昀同你一道去兵部，還要到你府里代朕看你母親。去吧……」

他擺了擺手，紀昀和福康安一同辭了出去。隔窗著二人轉過照壁，這才對李侍堯說道：「你起來，那邊杌子上坐了說話。」不待李侍堯坐穩便問道：「元宵節就到了，步軍統領衙門那邊有什麼布置？」

「回皇上。」李侍堯正襟危坐，雙手據膝暗地著發痛的膝蓋，說道，「一件是會同順天府合議過了，保甲連戶防火防盜。順天府和提督衙門晝夜有人坐值，水桶水車救火隊，還有緝捕廳司的衙役隨時都能出。二是防著教匪趁節作，所有九門提督衙門軍吏一律便裝，本地青幫，還有黃天霸的偵緝捕快、眼線會同防護。正門、西直門、東直門、北定安門、朝門十幾熱鬧地方出了匪火，人要卡得住，門要隨時關得住，能分片控制緝捕按拿撲救，另有兩千軍士不換便裝，由臣隨時調撥使用。一是不能出事，二是出事不能得無法控制，確保京師祥和熱鬧過節。順天府和臣衙門已經逐人造冊，所有在教信徒尤其香堂堂主以上可疑人員都有專人盯梢，地、街子還有前科作案的、外地流京師無業游民，也都隨有人監管。燈節如有意外，皇上拿李侍堯是問！」

「連『萬一』也不許有。」乾隆回盤膝坐了炕上，說道，「你進來也為知會你，太后老佛爺、皇后也要與民同樂，觀燈。」

李侍堯眉棱骨抖了一下，問道：「請皇上示下，在哪裡看燈？」「正門。」乾隆說道，「要出安民告示告知京師市民，朕親自上城陪侍太后。正門的燈市要安排熱鬧。」因將太後上城及筵宴百的事一一詳說了。李侍堯兩道眉頭擰在一聽著，久久沒有言語。

「嗯？有難？」

「時辰略嫌倉促了，皇上。」李侍堯沉著道，「若以臣前頭布置，拿賊的力量用得多。現下皇上奉聖母觀燈，恩筵群臣，是褒孝褒忠藻飾賓士盛世的大事。緝捕盜賊就放在次一等位子上了。單是護持正門關帝廟一帶，沒有兩萬人是萬萬不能的。這就難免在別給叵測之徒留下可乘之機。」乾隆聽得連連點頭，說道：「難為你有這見識，立時能想到這一條，足見睿智，即使太后不上城觀燈，藻飾承賓士世也是頭等要。」李侍堯還是頭一次聽乾隆說自己「睿智」考語，如此激勵，立時興得眼中熠熠閃，又一陣沉思，說道：「告示一出，不須家張羅，所有商賈縉紳花樣燈火，都會到正門外大柵欄關帝廟棋盤街大廊廟一帶設棚獻彩的。臣想，由順天府出面劃定燈棚攤位，大戶商家繳納攤位捐份地，備水防火臨時報警都有專人管起來。臣估約這裡要聚七十萬人，順天府都上，臣衙門出兩萬，可以遊刃有餘。再就是節前要切實大索一次，取締所有雜教邪廟香堂，捕拿所有在冊可疑人等。這麼著，可以確保元宵無意外之虞，但也有一弊，就是不能按原來籌定的順線偵緝捕拿一網打盡了。」他頓了一下，又道：「這裡只能說個大概，容臣回衙門和僚屬們仔細商議，再來回奏皇上。」

乾隆聽了無話，見他要辭，又住了問道：「你在廣州還有外地有沒有買置莊園的事？」李侍堯剛剛起，被他問得一愣，忙道：「臣有三莊園，兩是皇上賜的，一是臣家中本宅祖塋、田地，別的沒有。臣多年帶兵，總督也是軍政為主，帶兵的將軍一旦置地多了，不但自己怕死，下頭將軍管帶的心也散了……」他料這事與「砸黑磚」有關，頭一個便想到是和珅弄鬼，因話裡帶話說道：「和珅出京前曾和臣說，順義縣有莊園，四千多畝，八九兩一畝就能，問臣買不買。臣說……」「好了，不要辯了。朕不過順便問你一句。」乾隆見他腦門子沁出細汗，笑著擺手道，「朕是聽說于敏中紀昀傅恆在京外有買置莊園的事，問你知不知道。」李侍堯道：「于敏中紀昀臣不知道，臣敢保傅恆自己沒有買。五天前見傅恆，他還說傅家貴盛太過，地土莊園多了於子孫不利，他有七莊園，都是皇上賞的，說他要走了，這時不宜說話，死後請臣奏，福隆安要納還，讓皇上心裡有數，全他的心……」乾隆聽著，低頭想了想，說道：「傅恆也是的，那都是朕賜的，富察氏還攔著代辭，有什麼干係？敬誠審慎，產業多也不要，輕浮狂縱，莊園也不能免禍——你去吧！」

李侍堯自養心殿退出大，沒有回衙門，一升轎便吩咐：「到兵部！」話音一落，那頂四人綠呢大轎已輕輕升起，飛速向前出。轎子很穩，滿街嬉戲追逐的兒和年節無事閑逛的人都從轎窗上一閃而過，但李侍堯的心卻定不下來，還在反覆思量乾隆詢問買置莊田的事。盡自乾隆反覆解說，他還是疑心，這不是「順便」問出來的。那麼，就是又有人在下頭搬弄什麼是非了？可皇上還是賞識我的呀！「睿智」二字是輕易許人的麼？但話又說回來，睿智也可作「聰明」來講，這就是褒貶兩可的話了……他一直心裡約約覺得，自傅恆病重不起，皇上就有意栽培于敏中和珅。要在軍機另起爐灶，前頭傅恆的「爐灶」再好，也要拆掉的。自己和紀昀都是那個爐灶的，大約紀昀也已覺得了，所以現在小心得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多說，或許下頭有些能人也瞧出了這一層，已經幫著皇上在「拆灶」了。可阿桂呢？似乎又榮寵不退，莫非這塊「舊磚」還好用？再就是傅恆生前恩眷，死後哀榮，也毫無失寵跡象，福康安越級超遷，恩義澤惠令人瞠目，也不像「拆灶」的模樣……循著這思路，每出一個題目，立刻又有新例證駁了回來，繞彎子半日又回到原來位置上，仍舊雲里霧裡不知所向，他仔細回顧乾隆召見時每一個細節，乾隆說話時或喜或怒，或從容或急迫，或爽達或沉思……每一音容笑貌，每一句話口氣甚至眼神……都在心中掃映了一遍，仍舊心裡懵懂不得要領，不喟然以手額：「天威不測天心難度……老了，真的是跟不上蹤兒了……」正自胡思想得頭暈，轎子一頓落地，一個戈什哈在轎窗邊道：「軍門，兵部到了。」

「唔？唔……」李侍堯從迷魂陣一樣遐想衚衕里清醒過來，果見已到了六部衚衕北頭，路西第一個大衙門，照壁裡頭一大片楸樹，禿的枝椏織一片——正是兵部衙門。其時剛剛過了午時正牌，雖然兵部規例年節不放假，但其實沒什麼事，除了各司值班的不敢擅離，其餘大堂二堂籤押房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幾個書辦都是油頭腦的老吏，坐在籤押房隔壁書辦房門，敞著門圍火爐子坐，撮花生米喝老黃酒，見李侍堯過來，紛紛起迎出來，說過年好的，邀請「屈駕同坐」的，打千兒請安作揖的，臉熱重套近乎，李侍堯不出他們名字，臉兒卻都極，拉拉這個手，拍拍那個肩頭胡應酬，問道：「胡司馬高司馬他們呢？」

「禮部尤老中堂去了——呃！」一個書辦打著酒呃笑道，「尤老中堂是他們座師，退休在家，不去不好——您要見他們，這裡快馬去稟，半頓飯時辰就回來了。」李侍堯道：「我不要見他們，我衙門缺的五百斤**，說過的過了初五調過去，今兒都初幾了？還沒個影兒！這要放兆惠軍務上的事，他這就做到頭了——」還要往下說，聽見北首山牆外路上有腳步聲，還夾著說話聲漸漸近來。偏轉臉看，一群人已轉過牆角，卻是紀昀陪福康安走在中間，武庫司堂何逢全和職方司堂侯滿倉帶著五六個司簇擁著二人過來。這群書辦便都斂了笑容退到一邊垂手站了。李侍堯見福康安一重孝，也忙肅容迎上，說道：「四爺，我以為您回府了呢！不想這裡又遇上了。」

「四爺來這裡選馬、選槍要**。」紀昀在旁說道，「今晚就要走路，先安排定了回去拜辭老夫人。」福康安只向李侍堯略一點頭會意，卻對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馬。再挑六頭走騾備用，五天要趕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掉人。委屈你忙一會兒，給我選的排好的。誤了我的事別怪我翻臉。」何逢全唯唯稱是間，福康安已在問侯滿倉：「你方才說要派誰去補古北口大營左營管帶來著？」

侯滿倉忙道：「回四爺，柴大紀。」福康安皺了皺眉，說道，「這個名字好。」李侍堯正想說「是我衙門的」，福康安後的長隨王吉保道：「爺忘了，就是那年在揚州驛站，吃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個把總吧！」

「這個人不能重用。」福康安連想也不想說道，「我知道這個人——不是好相識。」侯滿倉不由看了李侍堯一眼，為難地說道：「可是四爺，這是……臺大營報上來的優敘考，已經繳吏部票擬了——」「什麼優敘？」福康安怪眼脧著說道：「文只要肯使銀子，誰都能弄個優敘。如今武也這樣了？你給吏部說話，我說的這人不！」說罷和紀昀帶著一群豪奴揚長而去。

李侍堯兀自站著發怔，侯滿倉苦笑著向他攤攤手，說道：「您瞧，說得好好的事，福四爺一句話打塌了！」李侍堯問道：「柴大紀幾時得罪了福四爺了？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哪！」他看侯滿倉和何逢全都搖頭，又道，「先辦我的正經事吧。柴大紀的事不急，你職方司先把他的批文留著，總歸有法子的。」侯滿倉笑道：「最窩囊的就是我這個職方司，小的我管不到，大的我管不了，還都得從我這裡押章蓋印——職方職方，又窮又忙，真真的實話！」何逢全笑道：「咱兩個換換！『武庫武庫又閑又富』，也要看各人作派不是？你職方司權不大，也是兵部房脊兒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調理侍候……」說著，眾人一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