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通常只是凡人，並且毫不起眼，他們與我們同床，與我們同桌共餐。

——W·H·奧頓

1

「死因到底是什麼？」

家屬在質問。眼前這是一起信訪案件。

其實我不喜歡出勘信訪案件。

自從公安部提出大接訪之後，法醫科的一半工作都是在信訪案件上奔波。雖然說答疑解、查究冤也是法醫必須承擔的責任，但這麼多信訪案件理下來，的確很難遇見什麼冤案，能讓我振起來的，還是破案的就吧。

「開始說是失休克，但是我們沒見到多呀！」家屬的疑問將我從遐想中拉回現實。

「不是失休克。」我說。

死者是一名老太太，七十歲，有五個子。平時子都互相推諉，沒人照顧老太太。老太太一個人住在農村，拿著低保，過著艱苦的日子。

一個月前的早晨，一名村民發現老太太在村頭的小樹林中死亡，衫破爛不堪。經查，前一天晚上有村民彷彿聽見了老太太的聲和狗聲，出門沒看見什麼異常，就繼續回家睡覺。民警先是在散落在老太太周圍的十元紙幣上發現了黏附了狗的跡，然後對村裡的狼狗進行了取證，最終在一戶人家養的兩條狼狗上找到了老太太的DNA。

案件看似很簡單，但家屬提出了複查申請。

「你們看，」我用紗布拭老太太上的創口，說，「雖然這些創口都非常淺，基本都只是傷及真皮層和皮下組織，但是創面很大，表皮剝的面積已經超過了全部表面積的百分之十。雖然表皮層管不富，出量不大，但是神經富。這麼大的創面，會導致嚴重的疼痛，所以死者應該是創傷、疼痛休剋死亡的。」

家屬沉默了一下，說：「狗能咬死人？」

我指著創口說：「創口周圍都有條狀傷，所有的表皮斷面都有撕裂痕跡，這是典型的咬傷啊。除了這些損傷，沒有其他損傷。那麼，不是被狗咬死的，是怎麼死的？」

「政府監管不力，」家屬不再糾纏死因，說，「不應該負一些責任嗎？」

我沉著臉，吩咐大寶帶著實習法醫合，一邊下解剖服，說：「這不屬於我管。」

這些家屬並不在意他們的母親生前遭了多痛苦，更在乎政府應該承擔多責任，這使我非常不快。我默默地坐上了停在門外的警車。

「花了很多力調解，」坐在車上的派出所所長說，「養狗那家答應賠償二十萬，可是家屬嫌，要求政府再賠二十萬。沒有什麼理由，就只有利用對死因不服這借口，想多要一些錢。」

「看出來了。」我說，「他們對死因並不興趣。」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驚訝地發現有十幾個未接電話。

「師父，不會又出事兒了吧？」師父連打十幾個電話，估計就不會有啥好事兒。

「我在洋宮辦一個案件，現在英城又發了一起命案，怕是難度比較大，他們今年已經有一起命案沒破了，你現在直接過去吧。大寶和林濤在高速路口等你。」

我了剛才站僵了的腰，心想真是一年歲數一年人，我還不到三十歲，就腰勞損了，不知道再老一些，還能不能再在解剖臺邊站這麼久。

腰勞損怕開車，可是從我現在的城市趕往英城，需要五個多小時的車程，真正是縱貫了全省南北。

途經省城高速出口，我看見大寶和林濤拎著勘查箱等在路旁。

此時已到初冬，看著他倆在冷風中跺著腳，我的心立即從被那些不孝兒影響的霾中回到了里。

「去前面服務區休息一下哈。」我直了直腰，無奈地看著這兩個不會開車的人兒，「你們就不考慮一下，去考個駕照？」

正在服務區加油，就看見大寶一蹦一跳地從商店跑了過來。

「你們看，我中獎了！」大寶喝著一瓶飲料，還拿著一瓶，「哈哈，我從來都沒中過獎，這次中了個『再來一瓶』！」

「我還以為有什麼好事兒呢，大驚小怪。」我鄙夷地看了一眼大寶，轉頭問加油站工作人員，「油卡里還有多錢？」

單位的車髮油卡，每個季度不到兩千塊，隨著油價的飛漲，基本這個數額我們會在一個月花完，而且絕對不公車私用。油卡花完后，面臨的就是油費發票層層審批，半年後才能報銷，這給我們帶來很大的負擔。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公車私用的人，油費為什麼就那麼容易報掉？

「六百六十六塊八八。」收費員看我們一便服，怪氣地說，「夠玩兒一圈了。」

「吼吼，又中獎又是吉利數字，」大寶說，「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啊？」

「好日子個屁啊。」林濤聽出了收費員的言外之意，說，「都死人了。」

看起來，這個收費員以為我們是公車私用，所以才不搭理我們，我頓時到一陣委屈。把油卡放進副駕駛屜里后，我的手背被屜鎖扣刮破了。

「為什麼你有好事兒，我就沒好事兒？」我一面用衛生紙止，一面對大寶說。

「我倒覺得是好事兒。」林濤從勘查急救箱里拿出創可遞給我，笑著說，「破了破了，案子要破啊。」

英城是個好地方，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都是燈紅酒綠的街道。不有錢人把英城當省城的後花園，加之政府監管不力，英城順理章地變了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難免會有犯罪發生。每年，英城都會有幾名賣被殺，沒有偵破的案件也有好些起。

知道當地弟兄們現在很忙，為了不給他們增加負擔，我們三個在路邊攤拉了一碗牛麵后，徑直趕往位於城東的現場。

案件是上午發生的，所以到了晚上已經沒有多圍觀群眾了。

警戒帶里，一個容院的玻璃門拉閉著，裡面出微弱的紅和一條一條煞白的白，我知道那是勘查燈發出的芒。

向負責現場保護的民警出示現場勘查證件后，我們拉開了容院的大門。

一腥味撲鼻而來。

我了鼻子，說：「嚯，味兒這麼重，你們不開點兒窗？」

「省廳領導來啦。」英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支隊長丁克明拉低口罩，說，「這兒沒窗，開門又怕影響不好，只有在這裡憋著了。」

我滿懷崇敬地看了看已經在這麼惡劣的環境里工作了近十個小時的民警。

「現場跡太多，我們知道你們來，暫時沒有檢驗。」英城市公安局法醫科長祁茂森走到我邊下手套，和我握了握手，說，「一直在這裡分析跡形態。」

據前期調查，死者是這一帶低檔賣的頭牌。一個人經營一家容院，因為死者頗有姿又收費低廉，所以生意從早到晚，絡繹不絕。

這個賣每天早晨都會到一個油條攤買早點，賣早點的小夥子一直暗著，所以今天早晨賣沒有早早開門便引起了小夥子的懷疑。

小夥子來到店門前發現容院的卷閘門是鎖著的，敲門也沒有人應，卻看見一注鮮從門裡流出，知道不好，趕報了案。

民警撬開門后，就發現人已死，滿屋腥。

我想起剛才進門前看見警戒帶外有個人坐在地上，回頭從門裡看了看，果然是個小夥子。他在警戒帶外默默地坐了一整天，可能是在悼念他的人吧。就是這樣，沒有貴賤尊卑，無論對方是做什麼的，就是。

「生意越好，危險越大。」祁法醫說，「太賤了早晚會出事兒，還連累我們在這裡加班加點沒日沒夜的。」

我想起兩年前偵辦的那起自己孤在外打工養活家人的賣被碎的案件（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部《語者》中「天外飛」一案），心裡一陣悲涼。看著祁法醫鄙夷的神，突然對這個法醫冒出一反。

「師父說過，」我輕聲說，「生命無貴賤。」

「通過初步勘查，」丁支隊長察覺了我的不快，趕說道，「死者應該是多脈斷裂，噴濺跡比較多，失也比較多。可是現場太了，實在沒有發現什麼好的線索。」

「證也沒有嗎？」我問道。

在一起案件的初步勘查中，如果第一時間發現了關鍵的生檢材，一是可以堅定專案組信心，二是可以獲取甄別犯罪嫌疑人的辦法，所以證對於案件是有決定意義的。

「道、口腔和門的拭都進行了斑預實驗，沒有反應。」祁法醫說，「可能沒有發生行為，也可能是戴套了。」

「那現場有安全套嗎？」我問。

「這個人很不講究。」丁支隊說，「現場很，的『工作室』也不常打掃，所以滿地都是衛生紙和避孕套。提取了幾十個避孕套，正連夜進行DNA檢驗。」

「怕是沒有太大的意義，」我說，「就算有犯罪嫌疑人的，也不能證實誰是兇手。畢竟是賣，賣的房間里的避孕套只能證明誰嫖娼了，不能證明誰殺人了。」

丁支隊點了點頭。

我走到容院的隔間里，這個更加不風的小空間里，一樣布滿了跡，味道更加難聞。隔間裡面有一個躺式的按椅，已經大部分被浸染。

我指著地上散落著的衛生紙，說：「衛生紙為什麼不提取檢驗？」

「衛生紙上都沾了，即便有兇手的微量DNA，也會被人的污染，所以我們估計沒有多大價值。」祁法醫說，「而且剛才你也說了，在這裡發現斑，能證明什麼呢？」

「現場勘查確實是需要有目的地進行工作。」我皺皺眉頭，說，「但同樣需要大範圍撒網，任何存在檢驗可能的證都要提取，因為在不經意間都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突破。」

我彎下腰，收集了幾個比較新的紙團，確實都被浸染，而且跡已經乾涸了。

我小心地展開其中一張，發現紙的中間部分並沒有被污染，而是呈現出一種殼樣的改變。

我說：「你看，這張衛生紙中間殼樣變，說明這裡曾經包裹過，幹了以後就是這樣的。這張紙絕對能做出一個男人的DNA。」

丁支隊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是用套嗎？」祁法醫說，「怎麼衛生紙還會有？」

「哦，這一帶比較低檔的賣，可以用套，也可以不用套。」一名偵查員話道，「只要賣看得上的，們有可能允許不戴套，然後就會用衛生紙拭。」

我們一齊轉頭看著這名偵查員。

偵查員是個很帥的小夥子，小夥子見我們一齊看著他，紅著臉說：「不不不，別誤會，我不幹那事兒，我是以前辦案的時候聽們說過的。」

「那就是說，」我說，「這些衛生紙上的DNA和避孕套的DNA不叉，那麼它們就和避孕套一樣可能存在價值。」

丁支隊點點頭說：「提取吧。」

2

按椅位於隔間的中間，其中央有大量浸染跡。按椅周圍的牆壁上有噴濺狀跡，最高的位置距離地面一米八左右。

我走出隔間繼續觀察。隔間到卷閘門口的地面上都有大量滴落狀跡，路面一邊的牆壁上有間斷的噴濺狀跡。離卷閘門還有一米的地方，地面上有一大片泊，泊中央有空白區，周圍可以看見有噴濺狀跡。

「這附近有監控嗎？」我問，「這麼大的出量，即便兇手和死者接不多，上也應該沾染了跡，不知道從監控上能不能有所發現？」

丁支隊搖了搖頭：「這裡是個監控死角，外圍的錄像我們也都調取了，不過目前還沒有任何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