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著讓自己不發出聲音，但腳步聲依然回在樓梯間。子站在門口等他，雙眼盯著他手上的袋子看。約恩心想，可能是想避免和他視線相對。子的臉因為多年毒癮而腫脹，重過重，浴袍里穿著骯髒的白T恤。污濁的臭味從門發散出來。

約恩在樓梯平臺上停下腳步，放下袋子：「你丈夫也在家嗎？」

「對，他在家。」子用流暢的法語說。

子長得漂亮，顴骨高聳，杏眼圓睜，薄蒼白。子裝整齊，至他過門看得見的部分，的裝是整齊的。

他下意識地整理脖子上的紅圍巾。

隔在他和子中間的是厚實的銅質安全鎖，裝設在沉重的橡木門上，門上沒有名牌。剛才他站在樓下的卡諾大道上等門房開門時，注意到這棟房子的一切似乎都很新、很昂貴，包括大門零件、電鈴和圓柱形門鎖，但房子的淺黃外牆和白百葉窗上卻覆蓋著一層空氣污染所造的醜陋的黑塵埃，凸顯了黎這一帶的高度開發。玄關里掛著一幅油畫原作。

「你找他有什麼事？」

子的眼神和語調不太友善，但也不是特別不友善，或許帶有一點懷疑，因為他的法語發音很不標準。

「夫人，我有幾句話要轉達給他。」

子遲疑片刻，最後的反應依然如他預期。

「好吧，請稍等，我去他。」

關上門。門鎖扣上，發出順的咔嗒聲。他跺了跺腳。他應該把法語學好一點才對。母親總是他晚上多念英語，卻從不管他的法語。他看著門板。法式。法國文字。長得好看。

他想到喬吉。喬吉有著純潔的微笑，大他一歲，現在應該是二十八歲。不知喬吉是否依然好看？依然留著金髮，個頭小，漂亮得像個生？他過喬吉，那是一種沒有偏見、無條件的，只有孩才會那樣一個人。

他聽見門傳來腳步聲，男人的腳步聲。接著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響。藍線列車連接著工作和自由，連接著此地和皂、尿。天空即將下雪。他做好準備。

男子的面孔出現在門口。

「媽的你想幹嗎？」

約恩舉起膠袋，壯著膽子出微笑。「這是剛出爐的麵包，味道很香，對不對？」

弗雷德里克森出褐的大手，搭在子肩膀上，把推開。「我只聞到基督教的腥味……」他的聲音清晰且冷靜，但他長滿胡楂的臉頰和褪的眼珠說的卻是另一回事。那雙眼睛努力想把視線集中在購袋上。他的外表看起來高大有力，心卻小塌陷。他的骨骼似乎在底下小，連頭骨也跟著小，使得那張兇狠面孔上的看起來像是大了三號，松垮垮地掛在臉上。他出骯髒的手指，了鼻樑上最近的傷。

「你不會是想傳教吧？」

「沒有，我只是想……」

「哦，算了吧，救世軍，你想得到我的回報，對不對？比方說我的靈魂。」

約恩在制服里打了個冷戰：「弗雷德里克森，靈魂不是我負責的，但我可以安排食，好讓……」

「哦，你可以先安排一場小佈道會。」

「我說過了……」

「佈道會！」

約恩站在原地，看著弗雷德里克森。

「快點用你下面那張做個小佈道會吧！」弗雷德里克森吼道，「好讓我們可以安心吃你拿來的東西，你這個居高臨下的渾蛋基督徒。快點，把事解決，今天上帝的信息是什麼？」

約恩張開又合上，吞了口口水，又再度張開，這次他的聲帶有了反應：「信息是他獻出他的獨生子耶穌，而耶穌為了……我們的罪而死。」

「你騙人！」

「這件事恐怕是真的。」哈利說，看著門口男子那張驚恐的臉。門傳來午餐的香氣和餐的撞聲。這人是有家室的人，也是個父親，但如今再也沒有人他爸爸了。男子搔抓前臂，雙眼盯著哈利頭上的一個點，彷彿那裏有人似的。他搔抓的作發出刺耳的窸窣聲。

餐聲停止，一個人拖著腳步來到男子後，一隻小手搭上男子的肩膀。一張人的面孔探了出來，泛紅的雙眼又大又圓。

「比格爾，怎麼回事？」

「這位警察有事通知我們。」比格爾平靜地說。

「什麼事？」子向哈利。「跟我們的兒子有關嗎？是不是佩爾的事？」

「是的，霍爾門太太，」哈利看著子眼中浮現的恐懼，準備說出難以開口的話。「我們在兩小時前發現了他，你兒子已經過世了。」

哈利不得不移開視線。

「可是他……他……在哪裏？」霍爾門太太的視線從哈利臉上跳到丈夫臉上，比格爾只是不斷地搔抓前臂。

哈利心想，他再這樣抓下去恐怕要抓出來。哈利清了清嚨：「在港口旁的集裝箱裏，可能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

比格爾·霍爾門突然站立不穩，蹣跚後退，退亮著燈的玄關，手扶住帽架。霍爾門太太上前一步，哈利看見比格爾在妻子後跪了下來。

哈利吸了口氣，把手進外套，指尖到金屬小酒壺，覺冰涼。他找到信封，拿了出來。這封信不是他寫的，但他很清楚容是什麼，信里寫的是簡短而正式的死亡通知，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這是政府宣告死亡的方式。

「我到很憾，但我的工作是把這個給你們。」

「你做什麼工作？」矮小的中年男子用誇張的市井口音說。這並非上流階層的口音，而是力想在社會上爭得一席之地的人所用的口音。門外來拜訪的男子打量著他，只見他全上下都與信封里的照片相符，甚至連小家子氣的領帶結和寬鬆的紅家居服都一模一樣。

他不知道這個中年男子做錯了什麼事，只覺得可能和暴力無關，因為男子雖然出慍怒的神，肢語言卻顯現出防衛的姿態，幾乎接近焦慮，即便在自家門口也是如此。男子會不會是了東西或侵佔財產？他看起來像是從事跟數字有關的工作，但經手的金額並不龐大。儘管他有個麗的妻子，但他看上去卻像是偶爾喜歡嘗鮮的人。他也許曾經不忠，也許睡過別人的妻子。不對，據遊戲規則，一個矮個男人擁有中等以上的財富，又擁有外貌遠勝於他的妻子，應該會比較擔心妻子不忠。這個中年男子令他到煩躁。他把手進口袋。

「這個……」他說，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的槍管擱在繃的門鏈上，這把槍只花了他三百元，「就是我的工作。」

他指了指消音。那是素金屬管，由薩格勒布市的制槍工人製作，旋在槍管上，黑膠帶纏在消音和金屬管的接，用來封。當然，他可以花一百歐元買一個所謂的高質量消音，但又何必？沒有人可以完全消滅子彈突破音障的聲音、炙熱氣遇上冷空氣的聲音、金屬部件相互撞擊的聲音。裝上消音的手槍發出米花般的輕微聲響，這種場景只存在於荷里活電影中。

子彈擊發聲宛如鞭擊。他把臉湊上狹小的門。

照片中的男子已不在原位，他已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玄關頗為暗，但過牆上的鏡子，他看見門板的銀，男子的雙眼在金框眼鏡下睜得老大。這個中年男子已倒在赭紅地毯上。那是波斯地毯嗎？說不定這傢伙真的是有錢人。

男子的額頭上有個小孔。

他一抬眼，正好和男子的妻子四目接。也不知是否真是這個人的妻子。站在另一個房間的門口，後方亮著一盞大型東方立燈。用手按住，盯著他看。他微微點頭，小心地關上大門，把槍放回肩套，朝樓梯走去。他逃現場從不搭電梯，不開租來的汽車或托車，不使用任何可能發生故障的工。他不奔跑，也不說話、喊，以免聲音被人認出。

「逃」是這份工作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也是他最喜的部分，它就如同飛翔，如同無夢之夢。

門房走出一樓房間，用疑的眼神看著他。他用法語低聲說了句再見。門房一言不發，用銳利的眼神回著他。一小時后，門房將接訊問，警方會請描述他的長相，會合作地回答說，那男子長相平凡，中等高，二三十歲的樣子，反正應該不到四十歲。

他踏上街道。黎市區發出的低沉的隆隆聲響猶如永遠不會靠近的雷聲，但也永遠不會停止。他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丟棄在事先選中的垃圾桶里。薩格勒布還有兩把未使用過的同廠牌手槍在等著他，當初購時他拿到了批發價。

半小時后，機場士經過小教堂門站，行駛在連接黎和戴高樂機場的高速公路上。雪花紛飛，飄落在一片散的、地指向灰天空的淺黃麥稈上。

他在機場辦完報到手續並通過安檢后，直接走進男廁，在一整排白尿斗的最後一個前站定，解開扣子，把白除臭錠撒在尿斗里。他閉上眼睛，深深吸對二氯苯的甜味和J&J化學公司生產的檸檬芳香劑的香味。還剩一站，接駁列車就會抵達自由。他捲起舌頭，說出這一站的名字：奧斯陸。

3咬傷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警察總署這棟由水泥及玻璃構築而的龐然大，是全挪威警察最集的地方。警署六樓的紅區里，哈利正坐在六〇五室的椅子上。他和年輕警探哈福森共這十平方米的空間，並且喜歡把這裏稱為「報換所」，而當哈福森需要被挫挫銳氣時，哈利又稱之為「人才養所」。

這時報換所只有哈利一人，他盯著這間無窗房牆上本該有窗戶的地方。

這天是星期日，報告已經寫完，可以回家了，但他為什麼還沒回家？過想像中的窗戶，他看見了柵欄的碧悠維卡區海港，新雪猶如五彩碎紙般覆蓋在綠、紅、藍等的集裝箱上。案子已經了結。年輕的毒蟲[1]佩爾·霍爾門夠了，在集裝箱裏對自己開了最後一槍。上沒有外來的暴力傷害，手槍就掉在旁邊。臥底人員表示佩爾沒有債務。況且毒販決欠錢的毒蟲時，通常不會把現場佈置其他狀況，正好相反，他們什麼都不會做。既然這是常見的自殺案件，那他何必還要浪費夜晚的時間，搜索那個風陣陣的集裝箱碼頭，卻只發現更多哀傷呢？

哈利看著他掛在帽架上的羊外套，外套袋裏放的小酒壺是滿的，裏面的酒自從十月以來一口都沒喝過。十月的時候，他去酒品專賣店買了一瓶他最大的敵人——占邊威士忌，裝滿小酒壺，再將剩下的酒倒進水槽。自此之後，他就隨攜帶這一小瓶「毒藥」，有點像納粹軍人在鞋底藏氰化膠囊的行為。至於為什麼要做這麼一件蠢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用知道，只要這個方法有用就好。

哈利看了看時鐘，快十一點了。他家有一臺經常使用的濃咖啡機，還有一張他為這種夜晚而準備的DVD碟，片名是《彗星人》（AllAboutEve）——曼凱維奇導演一九五〇年的經典之作，由貝·戴維斯和喬治·桑德斯主演。

他在心裏做出解讀，知道該去碼頭才對。

哈利翻起外套翻領，背對北風站立。風吹過他面前的高牆，在柵欄的集裝箱周圍吹出雪堆。夜晚的碼頭區和空地看起來十分荒涼。

燈照亮與世隔絕的集裝箱碼頭，街燈在強風中搖晃，疊兩三層高的金屬集裝箱在街道上投下黑影。一個紅的集裝箱尤為吸引哈利的目，它和橘的警方封鎖線一樣，十分鮮艷。在奧斯陸十二月的夜晚，那集裝箱是很好的棲之所，大小和舒適度正好跟警署拘留室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