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裝箱里有種怪異的寧靜，聲音在這裡似乎被凍結。哈利按亮手電筒，照亮集裝箱部，在線中央看見地上用筆畫出的人形。那就是佩爾的陳之。鑒識中心的年輕主任貝雅特·隆恩給哈利看過照片。鑒識中心位於布爾斯巷的新大樓里。照片中的佩爾坐在牆邊，背靠櫃壁，右太有個小孔，手槍在他右邊。他出很。對頭部開槍就是有這個好，但這也是唯一的好。子彈口徑不大，因此只是傷口，沒有穿過頭部出。法醫將會在頭骨發現子彈。子彈像鋼珠一樣在佩爾的腦子裡彈來彈去，把他的腦子攪得稀爛，而他曾用這個腦子來思考，做出決定，最後命令食指扣下扳機。

「真是搞不懂啊。」哈利的同事在得知年輕人輕生之後，往往會這樣說。哈利推測他們這樣說是為了抗拒事實並保護自己，否則他不明白他們所謂的「搞不懂」究竟是什麼意思。

然而今天下午，哈利站在霍爾門家門口說的也是這句話，他低頭看著佩爾的父親跪在玄關地上，俯抖，不斷啜泣。哈利沒有可以用來安失親之人的辭彙，諸如上帝、救贖、來生之類，因此只是嘟囔：「真是搞不懂啊……」

哈利關上手電筒，把它放進外套口袋。黑暗一擁而上。

他想起父親。歐拉夫·霍勒是個退休教師，也是個鰥夫，住在奧普索鄉的老家。哈利或妹妹每月去探父親一次，每到這時，他的眼睛總會亮起來，而隨著他們喝咖啡、聊些不重要的小事，他的眼睛又會慢慢暗淡下去。老家最有意義的東西是母親的一張照片，擺在生前彈過的鋼琴上最明顯的位置。現在歐拉夫幾乎不做什麼事，只是看書，書里講述著那些他永遠不會見到的國家，他也不再去遊覽這些國家，因為哈利的母親已無法跟他一起走。「那是最大的損失。」偶爾談起他們的母親，歐拉夫總會這樣說。這時哈利想到的是，如果有一天，有人通知歐拉夫他兒子不幸亡，他會怎樣看待那一天呢？

哈利離開集裝箱，朝柵欄走去，他先用雙手抓住柵欄。詭異的時刻出現了。這一刻，四下全然寂靜。風突然屏息聆聽，或改變心意似的靜止下來，只剩下冬季黑暗中傳來的人心的都市雜訊。除此之外，還有紙張被風吹而地面的聲音。只不過此刻無風，所以那並非紙張的聲音，而是腳步聲，快速輕盈的腳步聲，比人類的腳步還輕。

那是某種爪子的聲音。

哈利的心臟像失控般急速跳，他面對柵欄，迅捷地彎曲膝蓋，向上一躍。事後哈利才想到當時他之所以那麼害怕，是因為寂靜，以及他在寂靜中什麼也沒聽見，沒有嗥聲，也沒有攻擊的徵兆。彷彿那個黑暗中的不想嚇到他，相反，那正在獵捕他。倘若哈利對狗有更多研究，就會知道有一種狗從不嗥，即使當它害怕或發攻擊時。這種狗就是黑的麥茲納公犬。哈利向上長手臂，正準備再次屈膝，卻聽見那隻狗的行進韻律改變，接著是一片寂靜，於是他便知道它出擊了。哈利向上跳起。

有人宣稱當恐懼激發大量腎上腺素釋放到中時，人會覺不到痛楚，但這觀點實在很不正確。哈利大一聲。那隻瘦大狗的利齒咬哈利右的中，越咬越深，直到牙齒迫到骨骼周圍敏的組織。鐵柵欄響個不停，地心引力將哈利和那隻狗往下拉，他在危急中抓住柵欄。一般況下，哈利應該已經安全了，因為其他和黑麥茲納犬重相當的狗，在這時都會放開。但黑麥茲納犬的牙齒和下足以咬碎骨頭，據說它們跟連骨頭都能吞下的斑鬣狗有緣關係。那隻麥茲納犬就這樣依靠後傾的兩顆上犬齒和一顆下犬齒，穩穩地掛在哈利上。它的另一顆犬齒在它三個月大時因為咬到鋼鐵義肢而折斷。

哈利設法將左肘勾在柵欄頂端，試著連人帶狗一起往上拉，但那隻狗的一隻后爪踩在了鐵柵欄里。哈利出右手探進外套口袋，找到並握住手電筒。他往下去，第一次看清楚那隻狗，只見它的黑臉上有兩顆黑眼睛，正閃爍著微。哈利揮手電筒，狠狠打中它雙耳之間的頭部，發出咔嚓一聲，他立刻又揚起手電筒，再次擊打，打中敏的口鼻部位。急之下，哈利又打中它的眼睛，但它眼睛卻眨也不眨。手電筒從哈利手中落，掉在地上。那隻狗依然掛在他上。再過不久，他就沒力氣抓住柵欄了。他不敢想掉下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但腦子卻不停想象。

「救命！」

再度吹起的風把哈利微弱的求救聲傳送出去。他變換抓住柵欄的姿勢，突然很想放聲大笑。他的生命不會就在這裡斷送了吧？最後被人發現躺在集裝箱碼頭，嚨被警衛犬咬斷？他深深吸了口氣。鐵柵欄的尖進他的腋窩，他手指的力氣正快速流失。再過幾秒鐘，他的手指就會放開。要是他上有武就好了。要是他上帶的是酒瓶，而不是皮夾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打碎酒瓶，用來那隻狗。

但他有小酒壺！

哈利出最後的力氣，把手進外套，拿出小酒壺，將瓶口塞進，用牙齒咬住並旋轉金屬瓶蓋。瓶蓋鬆，他用牙齒咬住酒瓶，威士忌流進口中。一衝擊波流遍全。天哪。他把臉抵在柵欄上，自己閉上眼睛，遠廣場和歌劇院的燈在黑暗中變白的條紋。他用右手將小酒壺拿低，移到那隻狗的紅下頜上方，把威士忌往下倒，低聲說了句「Skl（乾杯）」，將小酒壺裡的酒倒得乾乾淨淨。那隻狗睜著黑眼，狠狠地瞪了哈利兩秒鐘，完全不知沿著哈利的流進它口中的褐是什麼。接著，它放開哈利的。哈利聽見跌落在禿地面上的聲音。那隻狗發出類似死前的哀鳴和低低的嗚咽，接著是爪子的聲，然後消失在它出現的那片黑暗中。

哈利將雙腳晃過柵欄，捲起管。即使沒有手電筒，他也知道今晚得待在急診室，沒辦法看《彗星人》了。

約恩把頭枕在西婭的大上，閉上眼睛，著電視和往常一樣的嗡嗡聲。這是西婭非常喜歡的系列之一，不過片名到底是《布朗克斯區之王》還是《皇後區之王》？

「你有沒有問你弟弟願不願意去伊格廣場幫你代班？」西婭問道。

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他聞到散發的香氣，這表示剛剛注過胰島素。

「值什麼班？」約恩問。

西婭回手，用難以置信的眼看著他。

他哈哈大笑：「放心，我幾百年前就跟羅伯特說過，他已經答應了。」

西婭放心地了一聲。約恩抓住的手，放回他的眼睛上。

「可是我沒說那天是你生日，」約恩說，「如果我說出來，他未必肯答應。」

「為什麼？」

「因為他為你著迷，你知道的。」

「這是你自己說的。」

「而且你不喜歡他。」

「才沒有呢！」

「那為什麼每次我提到他的名字，你都會全一僵？」

哈哈大笑。一定是到「布朗克斯區」的影響，或是「皇後區」。

「你有沒有在餐廳訂位？」問。

「訂了。」

微微一笑，了他的手，又皺起眉頭：「我想過這件事，去那裡我們可能會被人看見。」

「你是說救世軍的人？不可能啦。」

「如果真的被看見了呢？」

約恩沒有回答。

「也許我們該公開這件事了。」說。

「我不知道，」他說，「是不是最好等到我們完全確定……」

「你能確定嗎，約恩？」

約恩挪開西婭的手，用沮喪的眼神看著說：「西婭，求求你，你很清楚我你勝過一切，重點不是這個。」

「那重點是什麼？」

約恩嘆了口氣，在旁坐了下來。「西婭，你不了解羅伯特。」

苦笑了一下：「我們從小就認識了，約恩。」

約恩扭。「對，但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會生多大的氣，這是他從爸爸那裡傳的。他可能是個危險人，西婭。」

西婭靠上牆壁，盯著空氣。

「我建議我們先緩一緩，」約恩擰著雙手，「這也是為了你哥哥著想。」

「你是說里卡爾？」驚訝地說。

「對。你是他妹妹，如果你現在宣布我們要訂婚，你想他會怎麼說？」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因為你們都在競爭行政長的職位？」

「你知道最高議會很重視高階軍應該和優秀軍結為夫妻這件事。顯然從策略上看，我應該跟總司令的手下大將弗蘭克·尼爾森的兒西婭·尼爾森結婚。但是從道德上看，這樣做是對的嗎？」

西婭咬著下：「為什麼這個位子對你和里卡爾來說這麼重要？」

約恩聳了聳肩：「因為救世軍花錢讓我們念完軍訓練學校，還補助我們花四年時間拿到商學院的經濟學學位。我想里卡爾跟我的想法一樣，我們有責任向救世軍申請任命，尋求認可。」

「搞不好你們都坐不上這個位子，爸爸說從來沒有三十五歲以下的人被任命為行政長。」

「我知道，」約恩嘆了口氣。「其實如果里卡爾坐上那個位子，我會鬆一口氣。這話你可別說出去。」

「鬆一口氣？」西婭說，「你會鬆一口氣？你負責奧斯陸所有的租賃房產已經超過一年了。」

「沒錯，但行政長得掌管救世軍在全挪威、冰島和法羅群島的事務。你知道救世軍的房產部門是在挪威就擁有超過兩百五十塊土地和三百棟房子嗎？」約恩拍拍肚皮，用一貫憂慮的眼神看著天花板，「我今天在櫥窗里看見自己的影子，突然發現自己很小。」

西婭似乎沒聽見這句話。「有人跟里卡爾說，誰當上行政長，誰就是地區總司令的接班人。」

約恩放聲大笑：「我一點也不想當地區總司令。」

「別鬧了，約恩。」

「我沒在鬧啊，西婭。我們的事更重要。我的意思是說，我對行政長的位子沒興趣，所以我們就宣布訂婚吧。我可以去別的地方發展，有很多公司也需要經濟學人才。」

「別這樣，約恩，」西婭驚訝地說，「你是我們最優秀的人才，必須把才能用在我們最需要的地方。里卡爾雖然是我哥哥，但他沒有……你的聰明才智。我們可以等決定之後，再告訴他們訂婚的事。」

約恩聳了聳肩。

西婭看了一眼時鐘：「你今天得在十二點前離開。昨天埃瑪在電梯里說很擔心我，因為在半夜聽見我家大門開關的聲音。」

約恩把雙腳晃到地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住在這裡。」

西婭用責備的眼神看了約恩一眼：「至在這裡我們可以彼此照顧。」

「對，」約恩嘆了口氣，「彼此照顧。晚安。」

西婭扭著軀，靠近約恩，一隻手上他的襯衫。約恩驚訝地發現西婭的手心全都是汗，彷彿剛才一直握拳或抓著什麼東西。把上他，呼吸變得急促。

「西婭，」約恩說，「我們不能……」

僵在原地，嘆了口氣，收回了手。

約恩到訝異。到目前為止西婭都沒真正對他表現出求的慾，相反，對接似乎到焦慮，他也珍視的端莊持重。他們第一次約會時，約恩引述了救世軍的規章，這似乎讓安心不。當時約恩說：「救世軍認為婚前守貞是理想的基督神。」儘管很多人認為「理想」和「命令」有所差別，比如對香煙和酒的規章就屬於後者，但約恩認為不該為了這麼點差別而違背對上帝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