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從衙卒那裡牽過一匹馬，翻上鞍，一溜煙兒向南賓士而去。一路上滿了回城裡的人，誰也不曾留意於他。

道約有四五里是沿著運河走的，堤岸邊這時還坐著三三五五的男。繞過了一座小山崗，四面出現了幽深的樹林，馳出樹林到了平川便可看到白玉橋鎮口的燈彩了。過那座高高的白玉拱橋（下面的市鎮便由此而得名），狄公見運河裡船帆林立，水波粼粼，那裡正是鎮河和運河的匯流。

橋對面的市廛上燈彩閃耀，一派明，大群的人聚在店鋪周圍，生意兀自興隆。狄公下了馬，拉著轡頭將馬牽到一家鐵匠鋪，鐵匠正閑著，與他幾個銅錢囑他看守這馬，喂點草料。狄公暗自得意，那鐵匠並未認出他是本州刺史。

狄公沿著市街信步走去，尋思著到何去打聽信息。忽而他見河岸上一株垂楊下遮著個小小廟宇。門牆樑柱都漆了紅，香火端的蕃盛，善男信川流不息都朝那募化箱里扔進幾文小錢。狄公走進廟裡不由好奇朝殿堂張，一個穿著破袖的老廟祝正往懸掛的一盞油燈里加油。神壇供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娘娘，彩披綉盤坐在蓮花寶座上，半張半閉一對眼睛正瞅著他，微微蜷曲，閃出一薄薄的笑意。

狄公是個堅定的正統儒者，他對這種俗祭祀一向深惡痛絕。今天這張艷的笑更使他到格外不安。他皺眉頭步下府外石階，繼續向前走去。不一晌，他看見一家修須店，店門正向著河岸。他走了進去坐在長凳上等候。抬頭他忽見一個窈窕娉婷的子正朝這店鋪走來，穿著玄緞長，下半個臉面用紫綾巾遮掩著。這子明眼不是什麼窯姐頭，飾淡雅，舉止雍容，倒像個府里的貴婦人。走近到修須店門首停了下來，將那紫綾巾慢慢摘下，瞅著狄公。狄公心中好生狐疑，一個單子無人陪同，此時此刻在鬧市中晃，可會有什麼見得人的勾當？店鋪里的夥計笑臉上來照應，狄公只得安下神來隨那夥計擺布。

「貴相公打哪裡來？」夥計一邊替狄公梳理鬍鬚，一邊開口問道。

「我是外鄉來的拳師，正待要上京訪親去。」狄公答道。

他知道拳師一般多俠義心腸，救人急難，故最是人敬重和信賴。

「今夜你生意敢興隆，這麼多人來看賽龍船。」狄公問道。

「相公這話說差了。實對你說吧，今夜人但有個好去了，你不見前面那個酒店，賽船前卞相公、何相公兩位闊爺擺下了酒水，單宴請那眾槳手，一文銅錢不破費便可坐上桌去痛快吃喝，又誰還肯來這裡化去幾文銅錢梳理鬍鬚髮？」

狄公點點頭。他用眼角又覷了那個站在店鋪門首的子，那子倚著柵欄正耐心地等著他呢！狄公思量莫非真是個窯姐，專一等候我出去便來兜的營生。他轉意又問那夥計：「我見那酒店裡只有四個夥計，這麼多的槳手吃喝，酒食怎生整理得妥當，可不忙壞了他們，聽說通共有九條船哩。」

「不，他們且是不忙哩。你看那店堂後有一張桌子，他們在桌子上放了六個大酒罈，今夜這六個大酒罈黃湯盛的滿乎乎的，隨你自個兒舀，務要灌個痛快。兩邊桌上又堆造了山的盤碟菜肴，隨意挑揀，一文不收。菜肴都是珍佳上品。人家卞相公、柯相公請起客來可真箇有丞相的肚量，吃人眼紅得慌。他們自個兒又上上下下地張羅，忙得沒腳，個閑兒還同這個那個廝幾句……嗯，你要不要洗洗髮？」

狄公搖了搖頭。

夥計又自顧說道：「我敢賭個咒，那裡的人都要喝到半夜醉得踉蹌才肯盡興。噢，聽說賽船時出了事，有個打鼓的後生仰脖子腳去了，大伙兒可都樂了，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秋上可有個好年了！」

「你也信白娘娘？」

「也信也不信。我這行營生前不靠水，后不靠山，多可以斜眼兒閑里觀看。我雖不去廟裡燒香，但我可不敢走近那邊的曼陀羅林。」他用手中的剪子指了指方向，又說道：「那片林子都道是白娘娘的，莫道是進去，就是走近正面覷一眼都心中發——」

「罷，罷，小心剪子！險些兒了麵皮，該幾個錢？」

狄公付了錢，道了聲謝，戴上弁帽，便出了這店鋪。

那子果然迎著他走來，輕輕地說：「家，小婦人唐突了，有句話兒要與你說。」

狄公打住了腳步，敏捷地看了一眼；乃低聲說道：「小娘子方便，但言無妨。」

狄公頭裡猜度得果然不差，那子神態矜持，吐言溫馴，正是府人家婦人的行狀。

「適間我聽說你是個拳師，乃斗膽擋了大駕，但有一事央煩，不知依與不依？」

狄公甚得好奇，尋思這子究竟有什事央及，故意作勢道：「我是江湖間來去之人，眼瞳兒只認得銀子。」

「隨我走來！」

走到河邊那柳樹蔭里搬了個石凳兒坐下，狄公欠坐了對面。那子長得十分標緻，年紀約莫在二十五上下，杏兒臉，不施黛，淡淡的緋暈使細膩的臉頰分外鮮人。一雙閃閃含神的大眼睛打量了狄公半晌，乃開了口：「今夜之事也無需你冒什麼風險，我要會面一個人商洽一樁要之事，在曼陀羅林邊一幢沒人住的宅子里，打這裡走去約莫半個時辰。那日商定此事時我竟忘了今夜是賽龍船的日子，無賴、閑漢、搗子、潑皮都會在這裡前後出沒。我要你陪伴我去那幢宅子，護著我別吃人踩了。你只消將我帶到那宅子的門樓便行。」說著

狄公想理應把就裡詳備吐個口兒，故意猛可站立起來，冷冷地說：「話不是這等說。這賞銀我何嘗不想得，只是我這個頂天立地的拳師哪能去助會約敗壞人倫的勾當？」

「你豈敢胡扯！」子憤怒地了起來。「我要你做了什麼黯味之事來？這全是正大明的。」

「你要我出力須先得將那正大明的話題抖個明白。」狄公下地道。

「你且坐下，時間不多，我自然得先將你說服。你這個行狀倒使我先幾分信了你的忠誠正直。實與你說了吧，我人之託今夜要買進一件稀世之寶，價錢已說定，只是形不同一般，賣主要我賭誓不準走半個風信兒，因為還有別人想要得到這件寶。倘若被別人知道了，賣主可從此不得消。他此刻正在那宅子里候著我，那裡多年無人居住，正是做這等買賣的一個穩實去。」

狄公看著那垂下的長袖，又問道：「這般說來，你已將這筆巨金攜帶在上了？」

子從長袖裡取出一個方紙包兒，默默地遞給狄公。狄公四顧無人，便撥開紙角往裡一看，不覺倒一口冷氣——紙包裡面齊齊整整十沉沉的金錠捆紮作一。他將方紙包還給了那子，問道：「不敢問小娘子尊姓？」

「休要胡枝扯葉！我這等信賴於你，你卻恁的羅唣。」一面平靜地嗔著，一面將方紙包又納了中。重新拿出那塊銀餅，說道：「這買賣彼此無欺，你好歹也信賴於我。」

狄公點了點頭，接過了銀餅。

狄公與修須店裡那夥計一番談，心裡明白到這裡來搜尋董梅被人毒死的線索顯然無，酒店裡宴請槳手時一片鬧哄哄，任何人都可能在董梅的酒食里投毒。此刻他倒不妨留心看看這子究竟要幹什麼。

當他們穿過市廛時，狄公說：「小娘子稍息片刻，待我去買一盞燈籠。」

那子不耐煩了：「那地方我了如指掌，燈籠燭火反惹人眼目。」

「但我可得要獨自歸去！」狄公淡淡地說。

他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下，了幾文銅錢買了一盞燈籠。

他們繼續行走時，狄公忍不住問道：「未知小娘子要會的那人又是如何出來呢？」

「他閑常就住在那宅子里。若是你到害怕，他可送我回來這白玉橋鎮。」

兩人默默無聲地向前走著。剛穿進那條通向樹林的暗黑小路，前面便見一群浪公子正與三個在那裡嬉戲調。他們用下流的言語議論狄公和那子，只是畏懼狄公高大雄武的軀才不敢上前貿然尋釁。狄公昂頭走去，更不理會。

向前又走了好一截路，那子突然岔進一條幽徑，這幽徑正通向濃深黑的曼陀羅林。這時他們遇上了兩個在樹林間晃的無賴，彼此走近時狄公反迭了雙袖，工穩著步子，警惕地擺出一副拳師迎斗的姿勢。那兩個無賴本想攬事，見此狀也略知些淺深，憤憤然啐了一口，自走遠了。

狄公心想：這路果然難行，那子端的有慧眼，識英雄，不枉付了我那塊銀餅。獨自一個能平穩進出這林子？

幽徑曲折，林愈，樹愈高。地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落葉，偶爾斑駁灑落下幾點蒼涼的月。早已聽不見市廛的喧鬧，只有夜鳥凄厲的哀鳴偶爾打破這令人膽寒的靜謐。

子轉過來，指著一棵高大參天的松樹說道：「記住這株松樹，你回去時，從這裡左拐，一直向左便可出這林子。」

自顧走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對這裡一切異常悉。狄公急忙跟隨在後，只覺腳步踉蹌，幾番險些絆倒在坎坷不平的路上。

他停下稍了口氣，驚異地問道：「小娘子，這地方因何如此荒涼？」

「這裡是白娘娘的曼陀羅林，極是神聖的地方。白娘娘時常顯靈，你沒聽那店鋪里的夥計說麼？家莫非膽怯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雖有點膽寒，究竟不是懦夫。」

「好！這就到了。千萬別出聲！」停下了腳步。

狄公見慘淡的月下一幢荒圮敗壞的高大門樓，門樓兩邊高牆逶迤，遮沒在幽黑的林木里。那子走上水青石階，推開了兩扇風雨剝蝕幾近腐朽的木門，回輕輕地說了聲「家請自穩便」，便踅進了那宅子。狄公轉回走。

狄公走回到那株高大的古松下不停下了腳步，略一尋思，便將燈籠放在地上，將袍襟塞腰帶，捲起了袖，然後提起燈籠回又朝那門樓走去。

他想要親眼見一見那兩個神的人會面的地方，佔一個有利的隅角，從那裡可以窺視著他們。如果真是一宗純粹的買賣，他便立即離開這裡，倘是有半點可疑，他便公開自己的份，當場問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輕輕推開那兩扇大門走進門樓，門樓里是一個空敞的前院，周圍黑黝黝一片並不見人跡。定睛細看乃見前面不遠的抹角微微有燈火閃出。狄公穿一條黑暗的過道朝那燈火閃爍急急走去。

穿出過道便是一個荒涼的大庭院，庭院里野草叢生，腐散腥。正中影綽綽一座大廳堂在慘淡的月下顯出高甍飛檐的朦朧廓。忽然他聽到右邊圓門外傳來模糊的聲響，趕穿出那圓門仔細諦聽。聲音來自一個臺基有四尺高的亭閣，亭閣果然有燭火晃閃，亭閣外是一個四麵牆抱定的小花園。小花園裡荒草萋萋，蟲聲卿卿，沿牆種植一排古柳高槐。亭閣四面窗格和頂檐瓦翎新近修葺過，而其它部分則很是荒敗。正門兩扇朱紅格子門關著。

狄公審視勢，見亭閣左邊的圓牆只有四尺高，牆外大樹參天，蔥鬱一片。他揀定了一個牆磚凸凹飛攀登上那堵園牆，大著膽朝那亭閣飛快爬去。當他爬近亭閣正待趴下子向窗格里窺覷，月亮卻被烏雲遮蔽了，四周一片漆黑。他聽見那子說：「我先知道了你為何來的這裡，我才告訴你……」接著是一聲詛咒，然後是扭打的聲音。子大：「把手放開！」